《罗拉》
你看着罗拉走出来。她昨晚和朋友看完那部禁片之后,想写一个故事。一个和她这一代有关的故事。但是,主角的名字很难完全确定,她能想到的所有名字,都和这个国家太密切了。就像是一个共用的、用了一千年的名字。
在她念自己的名字时又听见了过去的声音。第二天,你们一起醒来,她赶着去面包房上班,在那之前,她就告诉你不写了。
从名字到国家。你没有说话,你不可能说:一个想不出来的名字不足以阻挡什么。或者,你告诉她一个其他的名字,那些你用过的,法国人的名字,殖民地的名字,但你什么也没有做。
罗拉不是她的真名,她身边的朋友都喜欢这样:自己选择名字。自己决定生日。
她在那个到了盛夏都不开空调的面包房工作。有时候,别人写她,有时候,她写别人。这种交换和阶级无关,或者,她相信是出于爱,而不是差异。在下班之后,你看着她几乎急切地坐在书桌前,就像是她经历了忍耐,终于要进行第一次呼吸,但在那之前,还有猫和你挡住了她。
你们之间是从来不写的。你现在就在她的生活里。
那些面包店的阿姨,她们和她说话的时候,罗拉就像正在捂住一个秘密。你知道,她正因为年轻受到惩罚。她的家庭、爱和工作还没有合为一体。她用分散的、完全不同的声音说话。你也经历过,你加入党,然后又退出,你看见过自己的爱人在恶魔的地方瘦成一团骨头。
除了你让她分神,她惦念已久的,新来的,故事中的激情。
她还不知道如何把所有东西揉在一起,揉进面团里。阿姨们硬塞着把面包卖给那些过路的人,人们欣然接受。这种做法合情合理,注定被接受。她们已经达成共识,在这样的生活中建立起自信,在卖面包的同时讲述她们的家庭、爱情和生活。
有几次,她差点走错了地方。你们从来不问,别的情人。不问位置、楼栋、性别。当你们在这个房间的时候,就像是永生,就像是只有这里可以。你摸着她的小臂,那里越来越结实。
你触碰她的时候想起黄骨鱼。你过去从不知道、在你当时的国家没有见过的生物。第一次,那是你正在做饭的时候,你摸到它,那种手感让人吃惊。很顺滑,你的心被捏紧了,喘不过气来。已经死掉的像是一个宠物。
那一天,她回家之后,接受了你的提议。你们重新买了一只,把它养在水池里,装满清水。黄骨鱼的名字占据了她,她告诉你,她在网页上搜索过了,它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如果要活下去,就得换一个地方。
第二天夜里,她梦见一个伟大的故事有一个伟大的结尾。她被吓醒了。她说你怎么会来,你应该只是一个鬼魂。然后,她说自己写不出来,也察觉不到转折。她描述自己正陷入的那种致命的虚无。你甚至夺走了她最后的,对时间的感知。在这个被禁止的区域里,还有一种最小的完完全全的禁止。
沿着这个街区新建的酒馆和咖啡厅之后——那里有一个涂鸦着怪东西的警察局,你们住在前面,每天都做饭。
或许,你们可以一起。或许,她的故事主角可以是一只黄骨鱼。它有逃的方法。
但你只是沉默。
你也做了好几天噩梦。梦见过去,梦见洞里萨湖,梦见极端的热让雨季迟来了。气候变化带来了新的生物和死亡。越来越多的芒果树枯死。最恐怖的一次是,那条鱼游进淤泥里,罗拉也要去。他们是什么时候合为一体的。你不知道。你拒绝了。你说太远了,你不知道怎么到那个地方。或许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在一颗硬石上静静等待。你看着春天就要来了,或许它可以活到那一天。你想起来一些源头,存在的根,当罗拉说起爱之前,春天几乎是没有存在过的。但已经好几年了,春天扎扎实实地存在了。你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但对春天存在的时间很有把握。
现在,你有时候在想,罗拉要是不在了,她进入淤泥或者那些腐尸里——那条黄骨鱼所需要的浑浊的环境,春天也不会消失。这是否意味着她创造的再也不会消失?看完那部电影之后,她完全脆弱地蜷缩在你的怀里。你用手轻抚她的后背,脊背,温度——她说,她不明白进步,她不明白有些什么真的过去了。她不明白画面是清晰的,但一如既往的残暴。她不明白时间的重复和相似。她永远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女权主义者,她说,或许她不适合。她不适合拥有那些相信。
你说,不要。你拒绝虚无。你没有看,你拒绝看那些实在的电影。
罗拉讲述那些依然存在的人——她的朋友们,你不认识的陌生人。她说起朋友的方式非常古老。就像是,这是最古老的一种关系、一种语言。时间在你们之间,完全不一样了,甚至不是因为爱。一百年前,最后的朝代已经逝去——语言在更迭。她说起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祖母,全是女人,她的眼里全是女人。你和她无法完全站在一起。你是男人,你是女人,你是所有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如果你将自己视作未知,你们是否更加不可能。
她吐出的词——不是判断,而是相信。你为不知名的差异流下眼泪。你与生俱来的强大仿佛失灵了。
这个房间里还有些什么可以给人安慰呢。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你希望成为别人,为了爱的永生,为了你从未得到过的。她先是爱上你,然后,爱上你成为的另一个人,爱上我。你正在一个蛹里。你看,你在找寻。我看着你的眼神试图停留的地方,那是罗拉画的肖像画。厚厚一叠。她请你坐在她的对面,五分钟,那张纸就被填满了。你开始一张一张看。你的头发有时候长有时候短,眉毛,被她忽略了。那看上去像是你,但又不是你。没有时间,右下角没有时间、没有年龄。你挑选了一张最像你自己的。
有些时候,她让你随便说一个书的页数,她告诉你那一页的内容,战争,抗议,同性恋被划成恐怖主义。恐怖分子。你问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提到这些,却不告诉你年份,不告诉你信息的来源。这让你更加没有办法想起自己的年龄,没有办法看见在她之外的人。而且,你不相信你们离战争那么远。你不相信自己从来没有死过。
她说,她回答你。只有在这里,只有在你这里,说话和文本没有区别,不再是当代的。不再是某一年。而是永恒。朋友不小心踩到青蛙,然后道歉。还有那些已经开放的旅行目的地。她告诉你每一天自己听见的信息,全部的,她不会告诉别人,也无法告诉别人的。每一天她全部的思考,那些她在夜晚还记得的。然后你们一起感到疲惫,为这些你们说不清楚是否真的在其中的事情。你们从不做梦。你们的身体像是正在被杀戮。
有一些夜晚,她突然吐出一句话。她说,时间就是这样变化的,我们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区。你经常从她的眼睛里看见那些,眼泪,即将流下的泪水。错位的。你感觉抓不住她,你知道她有一天是会离开的。就像窗外的风,退潮的时刻。你马上就看向她,你回答她,你尽力地回答她,像是从来没有睡着过。
她说,还有一件事情很怪。一开始,她不知不觉就在爱,好像,出生就会爱,就有这些感情,就有善意。就像那些一出生就信教的人,在那时候,信是一个不准确的词。不只是爱你,先引发她的爱的,不是人。她说她看见过河流上游的圣母,她爱那里的沙,那里的出生和死亡。她说那些像阴影一样互相存在的朋友们——他们都已经不再爱。不能爱。他们爱过地图上的这个位置,这个国家,这里存在过的一切。她有过这样的念头——使一切变好,使所有的人们,都更好。但是,没有人再因为这爱,想使它变化。他们已经蜕皮,他们在这里,但已经不再属于这里。后来,他们不再爱,这才迎来他们互相的相聚。
在你们正要靠近那条河流的时候,它的波纹正像是你们在城中村经历过的水。她从水上踩过去,那里有纺织品累积起来的灰尘,还有一种速度,人们忙于生活的速度。罗拉的心接近一种完全的解体——你看着她是怎么吐出奇怪的字。她奇怪的语气。她试图开始做梦,吐出她真正想说的,随后在大笑中愤怒地坐了下来,完全不像是人的状态。
曾经,你们互相说过神的意义。
你见过她享受那些无尽的谈话。朋友家的电梯坏了。她一定要爬上三十楼。为了那些谈话,为了她唤为真正的高潮的对话。这段时间,她几乎什么也不再说了。她说她不再明白这些永不休止的谈话。
她提起问题的次数越来越多。全是问题,也就没有回答。你听着,你看着这种变化,你从来不知道,爱是靠什么认定的。当你们搬到另一个区域,为了逃避她的过敏,你们在城市里找寻贴近乡村的、便宜的地方。这里还有人种地。所有这些你们生活上的事情,她全部都接纳了。你却在每一次变化的时候都屏住呼吸,除了你和她,除了你的眼神看向她的时候,所有其他的一切,都是你需要屏住呼吸小心度过的危险。而且,没有任何记录。你在不记录任何的情况下,排列着、命名着那个最高的。
你领她到那些布满岩石的地方。在绿色的水上,你们搭乘所有的交通工具,你们正是这样迁徙的,但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会遇见真正不同的、全新的风景。船停下了。两岸都是峡谷,你蹲下来告诉她远古的事情、你出生的第一天、那些虫子如何隐秘地进化。你希望她忘记,忘记那些爱的烦扰,那些因你而生但逐渐与你无关的痛苦。在这些尝试中,她拒绝了你,她拒绝你告诉她没有爱才是一条更轻松的路。
骑车上班或者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想起历史这两个字,总是残忍的。不公平的名字挤在一起,只有死去的名字真正离开了这些霸权。这所有的。数不尽的。她无法记住。已经忘记的。
她想,不管谁正在回忆些什么,她总觉得残忍。过了几个小时,你在面包房门口接她。奶油正粘在她的袖口。她看起来好像从一个完全危险的地带出现。在回家的路上,她完全没有提起自己的同事、工作内容。你突然俯身看着她,和她对视,你发现,你对她一无所知。在你们之间,没有谁会说谁的想法是不正当的。她开口了,她袖口的奶油被你用湿巾纸擦掉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我这样活着是因为我让一切变得无关。”
她有自己的说话顺序:自己做体力劳动时在想的,然后,是手头在做的。你想,或许从面包房出来的那一刻,正是罗拉每一天听见自由的声响最大的时候。当她缓过来之后,她才说了那些她认为你想听的、让你们不再陌生的,那些具体的事件:给蛋糕分块、贴标签、去冻库拿半成品然后给泡芙底部戳一个洞,灌奶油。
你说起自己找不到可以给黄骨鱼吃的食物。你看着她正在褪色的头发,几乎可以被描述成杏仁状的眼睛,她从眼睛里吐出一句并不残忍的话,她讲述昨晚的梦,你们睡着之后,在真正各自的世界中。死去的猫引发了动乱,在天台,一只死去的猫让小区里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在那个梦里,她上楼,发现那是自己的猫。
在你们慌乱地把阳台上晒太阳的你们的小猫拿回房间时。我们都看见了,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在你们共同完成了一次拯救之后。她又谈起了那些被她放弃的故事。她问你,她现在是否真的有了那样的权力。她开始说起你告诉过她的故事。关于我们的故事,关于你和别人的故事。她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和另一个恋人分开很久之后,才翻开了对方曾经写过的一个小故事。那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写出来的。当时,两个人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分手的时候,她们复印了一起写过的东西,各自留了一份。她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每一个词,那些在无法避免的轻蔑中被忽略的词。
你想起自己看过恋人们小时候的照片,罗拉的疑问越来越深,她说,你能想象吗,没有人物。你说你们之间是没有人物、迟早死亡的故事。她继续说,记忆也无法改变什么。
除了照片。她还告诉你,童年时她说过的话——,她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我不知道如何真实地说。这么久了,她面对你这个永远的爱人还是会因为自己说得太多而害羞,道歉。你说没有关系,那就是你那时候真的想说的,是你说过的,现在的这一些,也是你正在渴望重述它们。你就是这样,总是想抓住、想看见她身上全部真实的部分。
你说这真是可怕。你慢慢知道我看见了这个故事、这段发生。那些已死的凝固的文字多幸福啊。她一如往日地完全蜷缩在你的怀里,你们的小猫,在她的头顶。第一次拥抱的时候,就是完全贴紧的,好像已经忍耐了太久。
你们说过,这是不同的,而念头已经生根了,所以,你们没有办法。你想叫她真正的名字。那个会让她想起童年、遥远得像是前世生命的名字。夜晚,她醒来。她也想从你嘴里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你们是有过这样的时间的:只有床可以承载你们。一下床,你们艰难地去到公园,身体是被激情燃烧之后的灰烬,她用舌头舔树的尖刺。你们疲倦到快要晕倒,直到重新回到了床。那时候,你和她的身体,必须时刻相交。你们的手必须停留在对方身上,像是最轻盈的鸟站在树枝上。
那时候,是没有语言的。该说些什么呢?只是制造一个又一个仪式。仪式、宗教、后来,才是游戏。就像一个拥有着最少经文的教派。你们的手朝着那些铁轨摇晃。带走她,带走你,那些只被你们看见,或者只看见你们的。你们平时是不说这些词的:个人英雄主义、这个时代、性、被压迫的我们、死去或者离开的朋友。你说话,但几乎无法对话。没有任何批判。最多,只是解释。
还有计划。你们计划着时间被禁止,永远无法抵达之处。先是租来的、几乎空白的房间。一只猫。你们的照片。不远的海边目的地。但那股力量,你永远抵抗不了。那是你爱了上千年也无法抵抗的力量。惯性、魔力,人人自然地传承、延续下来的爱的计划。
她会离开的。所以你说了那些无法抵达的诺言。最大最虚无的承诺。你从她的眼神里破解了一切,这或许是活得太久的后遗症。
她在那部电影里看见了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拷问,然后进入了虚无。今天的路让她像极了罪人。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只有有一天静下心来,再也没有办法感受到对对方不可控的激情,再也无法感受到唤起的过程,她就会立刻离开。一秒钟都不会停留。
你没有办法想更多的了。周围的每一样都取走你的一些——你的气力,你用来专心爱她的精力,你想破解关于爱的秘密的那些好奇。然后,每一天,是一件衣服,是在铁锅里倒油。你们积累了十年的照片。只因为这种生活没有完全过去,你无法陷入一种怀旧。
在黑夜完全正当的寂静中。你问她,你们是否还能爱。你出现的不是时候。她每一次想:都是在用力。在那个你们房间关上窗帘的黑暗中。外面的城中村像是消失了,她在读完那本书之后,一直等待着今天这样的机会。但她说错了话,她告诉了你游戏规则。你试图为她创造一种氛围,你总是找着一些词——是这个吗?还是这一个?在这种黑暗中,你突然觉得安心,太安心了,就像你们一起彻底死去了。所以你也说错了,你问她哭了吗,游戏失败了。她自言自语说,没关系,只是游戏。她在每一次恋爱中都在玩游戏。
你们换了好几个城市,只是因为那曾被称作幸福的友谊的事物,在第二个春天来临时,会成为诅咒。你一直拒绝我合影的请求,你向我介绍了这里所有建筑的名字。你说,总有一天,你会一无所知地死去。记忆从来没能留下。在一个突然下起暴雨的桥洞下,你们跳起舞来,我看见你们的衣服被闯入的雨水打湿。你们的声音变了,是恋人之间共同回到童年的那种声音——那时候,你们找到了庇护所。罗拉说,像这样狂妄地活着,真是恐怖。什么都不试图记录,忍受着永远不肯离去的念头。
你明白那些念头是什么。
当你们离开了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那种寂静——完全没有声音的寂静令人害怕。夜里,你几乎摸不到她的身体,你想着她不再存在的那个世界。你想,为什么你们永远只说那些词。而不说,词的具体意思。那些意象——被灼烧的像烟雾的根部。你们从来不说。你们没有办法说。
你跟着她去了。你想看看,看看站在面包房中间的罗拉,站在商场喊叫着的罗拉。她一刻不停地推销着面包,你很希望出现这样的一种感觉:判若两人。你期待一种怀疑可以让你分心。没有出现。你阻止不了那存在着的连贯。你看出来了,在一句话和下一句话的缝隙,她正拿着剪刀把那块面包从中间剪开,然后再次剪小,她要让经过的人尝尝这些滋味。在那个缝隙里,你还是看见了——她差点就要说出来了。她根本憋不住。她小声嘟囔着,不让麦克风显示出她的声音。但在一声又一声的欢迎试吃里,她就快要说出自己无法爱了。明天,或许就有另一个人站在她的位置。
那些话是有限度的。也就是,有着不再出现的那一天。然后,我看着你们开始自圆其说,反复说同一句话。你试图开始解释,在故事中进行着的一切。这是暂停。你说一切故事都是遮蔽,当你们一起从那个天台看出去,猫正在笼子里晒太阳,你们坐在高低不同的位置,后来,你直接坐在地上,远处是你们每天经过的被封锁的其他朋友家。那是一栋楼的最高处。罗拉去过,她总是去,有时候,你从她的神情中就知道她去过了。
她看着她的朋友们都处于一种危险之中,他们坐在那里,像是两个最不受欢迎最弱小的人,没有吸引力,但又像磁吸一样紧密。爱情,自己创造的空间。你说你在这样的爱中找到了一种节奏,一种类似于音乐的节奏,类似死去的男人每晚会听的新闻的声音,类似在童年时在同一个盆子里轮换洗脚的节奏。按照这样的节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话来,就会将真实拖拽而出。
她加入了这个游戏。在你们的外面,在你们一次又一次游戏的外面,人们看上去正在照常生活。但你知道,每一年这个时候,人们总是会开始重新生活。在她走之前,她说,梦给了她许多开头。她以为那就是奇迹。但就算是爱,也还是乏味。
现在,你在或者不在的时间已经没有了差别。她总是醒来,然后,很快,就是日落,就是黑夜,就是战争在别处开始的讯息,然后,你们一起睡着。天又亮了。时间没有不同。
她说,既然这样,那她可以离开了。她做到了,但她还没有死去。她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你们说。年轻,但还不够。有些她还没有等来的,她实在来不及等到那些不可能的。
每次醒来,活着这件事情就被怀疑。她走了之后,你试图睡着,房间里像是还有一个人。每个人在自己的孤独中睡去。幻想给了你勇气,你面对自己,还不太熟练。她说你从来不会说现代的词,就好像在你那里,语言是一种固定的、深沉的事物。她说,你在线上的头像就像是一个人永远在线。她想到这种存在方式的变化,她又因为想不起开端而恐惧。就像身边并不存在着性别差异、失业和新的活法,吹响你们房间窗户的风是从海边来的,是从试图在欲望中活下来的生物里来的。她对你不满。她觉得你们可以不再联系,当她的脚踏在另一片雪地,她开始说另一个地名,你甚至想、你们永远都不再有那样的时间去诉说、去告诉她真的事情。
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窗户透出菱形、规整的秘密。她听不见睡着后的任何声音。半夜醒来,她以为是一个仇人,一个透明的、安静的鬼魂睡在她的旁边,而她完全失去了杀心。她又开始阅读,你还记得你们之间的爱,并且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可说的呼唤,那本书里无法言说的部分在这时候变得清晰,然后转瞬即逝,在黎明来临时,你再也无法去描绘它。
人们不会忘。人们来到这里就只能出现在窗户旁边,童年幻灭的镇子上,她们不曾骂过社会一句。那些从其他地方回来的人,也看见了:每一个地方都是唯一的,它让人想不到其他。你和她是一起目睹的,目睹旗帜被藏起来,目睹一种只属于你们的惊慌。
她拿着一本书给你算命。一本随手拿起的、通过你说的页数预测接下来一周的运势的书。她总是希望可以劫走那些。她说下一周是超越的时候。你又看见她在充满淤泥的河边打捞着黄骨鱼,然后,又放走它们。那些鱼问在这片陆地上,在府河边,在长江沿岸,是否有一个必须杀死它们的理由。她说,没有。她说,手上这本书已经对她不再重要。她说作者晚期的真相,和那些议论文般的叙述,只在她遇见你之前才是有效的。现在,她的真相不同了。
你说出了一个数字,或许是54,或许是67,她说,再说一个个位数,代表那一页的行数。你说了。她看见了。你说你确实有过那样的预感。
四月就是这样,一天完全的晴天。一天完全的雨天。她说她想看那些从边界流过的河、海。那些不被歌颂的、静静流淌的。你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任由雨洒在你们的衣服、身体、猫蜷缩过的地板上。它躲了起来。你们把衣服都脱了。你告诉她,这正是她想要的。新鲜的。你请她接受。你让她触碰你称不上是古老的皮肤。她接受了。你说,每个人在对抗的那种焦虑,在她身上,是另外的面貌。
然后你们又做了爱。曾经,没有遇见你之前,语言比肌肤更重要。她只喜欢谈话,却不触碰。她和曾经的恋人看见国庆节时绽放的烟花,她们在哭泣,那一天,天台上有一些小孩,一些第一次看见烟花和国家的小孩,她们为这些哭,也为在一百公里外抗争的人哭。她说,你们之间的关系,只需要占有,不需要理解。她说,可能,只需要性。这时候,她就像是那些把性比作天堂的人。而天堂是为了忘记。她说,请做你想做的吧,做你唯一能做的。你做过很多次了。
她说,这和你是男人,或是女人,或是任何人都无关的。这是不得不做的。
第二个周末很快就来临了,这样的一晚,在河边的一晚。她问,为什么要来这里,来这么远的、浑浊的河水边。你能看见那些船员,他们的指甲、小腿都是不同的,你们看着那种黑色,他们正带着度假的白人们横渡,另一个东南亚国家。他们会放开手,让你们自己去划船,这里不提供那样的照顾——完全安全的旅行。她看见现在。被填海的陆地。她说会不会是找错了,这里已经不是她曾经看过的、想象过的那样。
你说不会。这是你的故乡,是你一开始写过的故事。你不可能忘记。
她流下了眼泪。不公正的眼泪。她说不明白,这种痛苦怎么被人承受。她说,为了公平,她愿意杀死自己的乐趣。你再往河边走近了一些,你想用手捧一些水过来。这里曾经是湄公河的天然蓄水池。然后,就开始下雨。在你过去的经验中,旅行像是不会下雨的——你看过无数旅行者的眼神,每次下雨,他们就像是目睹一次意外。
在这些还没有被淹没的芒果树旁边,你们被困住了。这是下午,正是水更低的时候。你又看见了那些一开始是在陆地上,后来必须划船才能到达的房屋。你们越来越经常说,不知道。在靠近最深处的树林的每一晚,那里接近四个岛屿,你提心吊胆,就像是面对一种无法知道的背叛,她说,或许,真的可以把地名更换,这样就可以写下去了,就可以真的写出那个故事了。
最后一天醒来,她越来越能看见那个故事,她说自己不想再隐瞒。她走路越来越快,她的步伐成了意志力坚固的石头,她说自己要去看那艘船,看船下的——终于找到住处的黄骨鱼,她的眼睛越来越能看见那些已死的,当你们进入那个半地下的隧道时,那里还有十五世纪的佛像。一个猴神和一个破损的佛像拥抱着。她说自己的反抗越来越抽象。来到这里之后,她再也没有去想过家里的衣柜,她故乡母亲的房间里,那个阴暗的床的床底,她没有再去想过拥有过她的所有物,她没有再去想,物质。以前,她的安全是清算这些物品,是在脑海中确认每一个重要的东西的位置。
她被一个故事的念头折磨得辗转反侧的时候终于过去了。你们睡在河边缘的淤泥上,你们一起,她终于找到了那种安静。她不能积累,也不能遗忘。但她现在聚焦在你们之中,从你们的爱开始,她看见水草,看见湖边水草的死,你们的身体逐渐松开——在这时候,那个禁令被解除了,你马上就可以真的碰到她了。你听着她说,她正在讲那个故事,而你就像是一个永恒的、不会离开的倾听者。
她说她感觉到的时间是一种被篡改的时间。只有经历过的人,可以看见时间并不包容任何,到了结束的那一天,可以命名的人又重新写上了名字。而你想起来自己听过,这是被说过上千次的记忆,是恋人说出口的记忆。她想起来那部电影试图解密历史,你们互相听着这个刚说出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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