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苦惱
不論是學生還是員工,經常會面對一種線,叫死線(deadline)。明明早已知道死線日子,卻無意處理,拖延至死線快到之時,才急起直追。過程抱怨自己何不早些啟動,事後痛苦記憶徹底刪除,然後進到無限輪迴。
作家們當然也是經常要面對死線,特別是投稿到報紙雜誌。曾當報紙編輯的李洛霞曾寫追稿的苦況。有次向作者追稿,這作者被她追急了,竟問她有沒有聽過一首流行曲,「有些人你不要等」[註1](按:歌詞應該是「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可見真的壓力大。
日本文豪也不會例外,他們亦要面對同一命運,不論追稿/被追稿,總是苦惱。被追稿的,越想寫卻越是無頭緒,然後又要向編輯提出將死線延後;編輯則不斷追,卻一份都追不到。有趣的是,他們都將這種你追我趕的情況,用筆墨寫出來,就是這本要介紹的書籍《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
記得閱讀漫畫家千葉徹彌的半生自傳,總有一些場景是編輯打電話,或者登門拜訪追稿,然後千葉老師總以「我病了」,或者從後門溜走。而日本文豪們都是用這些招數來將死線延後,比如二葉亭四迷的書信中,有兩封說以頭部不適為由請將截稿日延至次號。而作家梅崎春生在〈流感記〉有這樣的片段:
早上打起冷顫,一量體溫竟燒到三十七點四度。這下可糟了。我趕緊吞下感冒藥,鑽進棉被裡。然而體溫還是節節上升,到了下午燒到三十八點五度。這時《新潮》編輯部的田邊打電話來。他是來催稿的。
家人接了他的電話,告知我燒到三十八點五度。田邊的回覆是要我三天內至少交出一篇文章。換句話說,他懷疑我裝病。
至於他為什麼會懷疑我呢?這是因為我一週前對他開玩笑,說我十一月二十七日打算去參加文春祭,搞不好會因為人潮眾多而染上感冒,隔天若臥床,就交不出要給新潮社的稿子了。當時田邊苦著一張臉說:「別開玩笑了!」
到了二十八日早上,或許是休養了一天,體溫降到三十七點二度,下午則停在三十七點五度。這時傳來田邊激動的腳步聲,便讓他進到我休息的房間。
畢竟是真的生病人,枕頭旁放了藥袋、藥瓶、體溫計、茶壺、杯子和漱口藥水等七種養病工具。看到這些物品,田邊也領悟到我並非耍賴裝睡,而是真的臥病在床,口氣聽起來相當失望。
「你真的感冒了嗎?」
「真的啦!」
我努力擠出虛弱沙啞的聲音。(頁76-77)
我能想像編輯對文豪們脫稿的亂象之厭惡,非得要親自拜訪,用雙眼看清楚才放心。
有些作者對無法交稿感面感抱歉,比如梶井基次郎,在寫給朋友的明信片上,寫著:
昨日返回東京。新潮之稿件不能成文。即便截稿日由五日延至十五日,仍舊意興闌珊,無心提筆,遂上京婉拒。甚為心痛⋯⋯(頁42)
梶井不是其中一位因為寫不出一粒字的作家,比如夢野久作在〈低潮〉中寫著:
後來我遭到九州日報社開除,將想寫的題材藏在筆裡,躲在山裡。不知是否為山中特殊的孤獨氣氛與靜謐環境使然,當我欲將材料從筆桿中擠出來的時候,筆居然不聽我的話了。
以前就算四、五支電話的聆聲此起彼落,我的筆依舊不為所動,下筆有如神功。如今卻連聽到蒼蠅拍打翅膀的聲音都會停下腳步。昔日筆動個不停的時候,我根本離不開桌子,別說是一天三餐,連廁所都去不了。原本為自己一小時能寫就五張稿紙引以為傲,眼下卻衰退到一天平均只能寫二到五張。我不知如何是好。(頁112-113)
筆不再為作家效力,究竟是屬實,還是托詞,只有當事人才知。但我應偏向相信他寫的是真實的。就如另一位作家山本有三,甚至因為他覺得太多稿,覺得如債務,影響稿的質量而謝絕邀稿。我讀下來,覺得下次想婉拒工作,這篇可作參考。
那編輯們呢?有些編輯會「溫馨提示」作者們交稿時間。如堀辰雄給神西清的書信中,先講自己的編輯工作的困難,然後:
比起這次的稿件,我更希望你早日動筆寫小說。怎麼看我都覺得你發表小說比較好。大家也贊成我的意見。下一期要不要加勁寫篇小說呢?截稿日是下個月五號。(頁146-147)
字裡行間,我能感受到堀以退為進,先給作者鼓勵說「加油」,然後要保什麼時間交稿。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可是出了名的火爆編輯。橫光利一在〈編輯中記〉寫川端是能準時交稿,所以最生氣是他得悉其他作者無法在截稿交稿。當時川端除了是作家,也與橫光一等人創立《文藝時代》。大概他清楚知道,沒有準時的稿件,則無法準時出版,最終受影響的是讀者。谷崎潤一郎曾《文章讀本》延後出版而發表聲明,請讀者們「暫予寬限」。
這本書的編輯很用心,收集了那麼多篇章,讓讀者窺探作家坐在書桌上寫字,有著無比的壓力,字字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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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李洛霞,〈編輯不苦〉(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hklit.lib.cuhk.edu.h...
《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博客來)——www.books.com.tw/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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