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今宵,虚无缥缈
今天看了最新一期《声生不息》,听了最后一首《高山低谷》之后,我坐在客厅里大哭了一个小时。
记得第一次听《高山低谷》的时候还不是这种心情。当时也已经出国了,也迷茫,也怀疑,也会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我的选择”、“人不可以太贪心”。但终究会觉得自己是有退路有选择的。
从2015年正式来美国读书,我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幼儿,从零开始接受一个陌生国家的语言文化,曾经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听说和文化障碍,闹过无数的乌龙,厚着脸皮做过不少现在想起来很羞耻的事,但总归成长下来了。如今是出国的第八年,已经完全适应这边的生活,终于成了一个衣食住行都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普通人。
谁的人生目标会是做个“普通人”?
从20岁到30岁的这黄金十年里,我的选择是不留在熟悉的地方建功立业,是放弃某些有可能发光的机会。又由于自己喜爱的人事物还是以华语世界为主,这也就等于是放弃了许多与自己喜欢的人事物近距离认识、成为朋友的机会。
当然也还是遇到了一些暖心的朋友,他们跟我说若干年前读过我的书或者文章,曾经有被我激励到——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然会对别人的人生产生影响的时候,既惊讶又感动,后来也时不时会想:如果当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是不是我可以发出更多一点的光,照亮更多一点的人?
这些天以来随着上海封城乃至全国静止,越来越多朋友给我发来担忧,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你,你,还有你,那几年都出过国、都曾有机会留在国外,为什么自己选择跳回火坑?
当然我没有这么说出口。我从当年就在质疑他们的选择,但一直并不希望这么快证明我是对的,若证明我是对的那就证明灾难已经来了。但灾难还是来了。我曾告诉过很多人,2012年钓鱼岛游行的U型锁事件时,我在大学宿舍里大哭了一场,对这个国家最后的一点安全感和信任感彻底破碎,此后我的人生追求和主题就只有“跑路”这一件事。
他们成为influencer签约矩阵,成为产业化的流量博主,我清晰感受到这不是我想要的。他们参加国内的文化艺术活动,和我也很喜欢的前辈高人近距离接触,我告诉自己:接近作品就够了,未必需要去认识本人。他们进入文化产业,在我能看到的节目和作品里留下姓名,我对自己说没关系,这是各自的人生选择,他们现在大概率过得比我辛苦。
羡慕嫉妒,自然不是一点也没有。
尤其是最近一个月写武侠小说,私心cast了内娱的几个明星来方便自己想象和描写,有时候脑内小剧场演着演着就会想:如果我能认识这些人就好了,如果我能真的邀请他们来演我的小说就好了,如果我可以像匪我思存那样去探班和指导自己的作品就好了。
还会忍不住跃跃欲试地搜索“影视改编”相关途经,想起出国前我分明离这条路已经这样近,曾有过几位前辈提出带我入行,然而我亲手放弃了那条看上去较为艰辛的路,选择成为一个靠STEM留在美国的普通跑路人。如今,我离曾经笃定要加入的圈子和想认识的人,已经很远很远。
这种想实现又难以实现的心情,放在以前我会对自己说:这是我的选择,我根据我的感受和判断,定的最高优先级是“跑路”。人不能什么都想要。
我24岁时写过一句歌词,叫做:“期盼有一日功德圆满,觅得心安处,可我明知我份人向来贪婪。”
说的既是感情也是梦想,我总是贪婪,故而永远也不会十全十美地得偿所愿。
自从进了现在的公司,我是真的很快乐很知足,事事都在轨道上推进着,幸福到再无欲无求。蓦然间意识到人生追求不过是一个圈,而过好简单平淡的一生、能够尽情吃喝玩乐,便已经是一种大的成功。所谓的“自我实现”,伴随着无数的碰壁、无数的风险、无数的血泪,不如就在想象里随意发挥一下算了。
大部分时间我是真的云淡风轻,我不断告诉自己,今日的生活是我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直到今时今日国内魔幻至此,暴风雪已经来临,便不是我自欺欺人就能self validate的了。
这分明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时代的选择。
不管我怎么告诉自己“我们是在灾难前逃走的幸存者”,我们终究在以某种形式分摊这时代的成本。
倘若这是一个更好的时代,或许我们每个人都能游刃有余地实现自身更多的价值。但这也没有太多可抱怨的——中国人的跑路史可以追溯成百上千年,追溯到无数个国家,跑路的华人遍布世界所有角落。即使在当代中国相对最光明的80年代,也有一批批PTSD的privilege,或主动或被动地跑路到其他国家,成为前后不靠岸的孤臣孽子。
看《甜蜜蜜》时最感慨的一段是,里面的张曼玉和黎明都是跑路专业户,他们从大陆跑到香港,再从香港跑到纽约。从快餐店打工到集市卖碟片,再到唐人街送外卖——那么辛苦地扎下根来获得身份,直到当导游时看到大陆游客说:现在大陆发展可好了,很多香港人都往我们这边来。听到这话时,张曼玉扮演的李翘神情复杂,大约觉得自己奔忙劳碌的一生像极了南柯一梦。他们孜孜不倦地逃跑,而那些留下的人却可以用一种更体面的方式出来,轻而易举地达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
这就像是辛辛苦苦淌水走独木桥,回头一看发现那些曾经没那么有毅力、掉下水里的人,竟然生活得比他们更加舒适。顿时就会怀疑自己辛苦过桥的意义。
这是时代对一代人开的名为“抛弃”的玩笑。
我当然也曾一次次这样自我怀疑过。
像是东周时期被当做货品般操纵嫁娶的公主,那么努力去寻找一个归宿,直到有一刻站在国界之交,忽然意识到自己既不属于自己的丈夫,也不属于自己的父亲。所谓孤臣孽子的流亡之感,与这种兜头冷水的湮灭感,有异曲同工之处。
当然我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自我怀疑了。看到国内这样艰难痛苦,所有沉疴一朝爆发出来,无非也是在佐证我当初的诊断,告诉我,最初确实做了对的选择。那些所谓“无法自我实现”的遗憾,在生存和尊严的威胁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伤心自然还是伤心的。我原以为我不必伤心也不会伤心,直到听到这首歌,听到节目组将黄伟文作词的《欢乐今宵》编入了林奕匡的《高山低谷》里,眼泪忽然就止不住。
《高山低谷》唱的是郁郁不得志的人生低谷,唱的是焦虑忧愁:“你快乐过生活,我努力去生存。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
几年前听到这首歌时,会思考究竟什么是高山什么是低谷。似乎在陌生行业求生存、在陌生国家求身份更像是“努力去生存”,而在熟悉的领域发光发热更像是“快乐过生活”。不过短短几年,国内的红线越来越低,逼得人人窒息,已经彻底到了魔幻的程度。听到这首歌时忽然意识到,高山与低谷似乎在重新界定,那些在行业里发光发热的人,如今兔死狐悲,小心翼翼传达出的这一点点信息,未尝不是“于山之谷整理我的凌乱”。
林夕和黄伟文的名字如今都不能提了,何韵诗再一次被捕、有可能面临无期徒刑,还有无数个角落里无数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人都在一天天地悲鸣。我最近因为幻想小说情节而迷上的小爱豆,显然是个即使有跑路机会也跑不出来的人,因为一看就不具备在外生存的技能,而且年纪越大沉没成本越高,若跑路出来一定会很艰难很不开心。
大家终究是被分隔在了河流的两岸,因为初期一个random的选择,便会以各自的方式虚掷十年二十年不可重来的时光,或生活在寂寞的平稳安逸里,或生活在动荡的绚烂光影里。
如果是一个好的时代,我们可以在荧幕上看到这些时代偶像们的更多故事和心声,可以有更多精彩的表达和交流。同时对我自己而言,或许也有机会掺和一些文娱事业,与自己喜欢的小明星建立一点connection。
而现在想这些都太奢侈了。
黄伟文所作的那首《欢乐今宵》原本说的是一夜情,今时今日被编进《高山低谷》显然是别有深意:“欢乐今宵,虚无缥缈。那样动摇,不如罢了。”
在《声生不息》的节目一开头,明显闪过了国安法和香港选举的画面,而对这画面的解读见仁见智。在如此窒息的高压下,留出解读空间的春秋笔法已经是仅剩的可以做的了。这个节目对港乐和香港历史的回顾,分明不是赞歌,而是悲鸣。
时代的悲鸣,阮籍的穷途之哭,所有行业内外人士的、把每一天都当做末日去过的绝望感。
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绝望。聪明人只能不断地制造默契打暗语,却把主要的舞台让给那些愚蠢自私听不懂人话的恶人。大家都不明白何以如此,但这个世界它就是变成了这样。
我反复听着《高山低谷》和《欢乐今宵》,哭得双眼红肿,最后累到直接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是真的伤心,是一种即使有无数的快乐作为缀饰、仍旧难以避开的时代悲哀和政治性抑郁。是明确告诉自己离开了麻木了不在乎了,还是会在某一刻骤然开启的闸门。
终究是介意的,终究是在乎的,终究还是爱的。终究会忍不住幻想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可能性,幻想一个自由自在的真善美世界,幻想自己的价值和梦想都能得到实现。
“渴望被成全,努力做人谁怕气喘。但那终点,挂在那天边。”
“渴望大团圆,脚下路程难以削短。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我与你极远。”
“末了那一章,没翻开的勇气。”
不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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