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内秋千墙外道

林探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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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不要再有更大规模的物种变异,希望坚持做人的大家都能自我保全。

国内一有事就喜欢甩锅“境外势力”。

在“境外势力”们忙着看世界杯过感恩节之际,国内的大学生在沉默中爆发,马上有人说他们是收了境外势力的钱,好像只要具备正常人类的情感反应,就必不可能是由此地自主产生的。而据我所知的境外势力,是真的无法理解贵地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系里的alumni email list为此激情讨论了无数封邮件,也没聊出个所以然。

简中处处掣肘,以至于人人都练就了拐弯抹角的本领。2019年香港出事,我发了条状态,说我从小跟我爸斗争哭闹,我爸的亲友只觉得我性格乖张,却从来没有听过我的诉求是什么,所有的互动都不是冲着解决问题去的。底下大约只有不到10%的人知道我在说什么,余下的人真的就字面意思展开了亲子关系的讨论。

我的上一篇日志,说了我初中时被老师打骂的经历,还举了我舅舅的例子,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我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想聊的是公民意识、弱肉强食、权力与文明。明明有更直白明了的表达方式,可是表达的边界越来越狭窄,再直白一点点都有可能遭遇封禁。

我说得模糊,然而很多人都奇迹般地懂了,证明大家都是被同一种桎梏训练出来的。

有了这桎梏的存在,天涯若比邻、环球同此凉热,只是个美好的愿景。

我感恩节假期去了趟海边,看着辽阔的海域和高耸的灯塔,看着路边垂钓的人,想起若干年前的寒假,在新西兰Queenstown看海鸥翔集,我爸在身旁对我说:希望你以后定居在一个安逸的地方,找到一个对你好的人。

大约是那个场景,奠定了我定居海外的决心。

虽然现在还会回忆起青少年时期和父母的斗争,甚至有过初中被打进医院的经历——但是无论横向还是纵向比较,我的父母真的已经是很好很好的父母。是他们给了我底气和资本,让我可以在22岁的年纪,在异国从头来过。当时我妈说的是:反正你现在一无所有,在哪里都是从零开始,不如为自己选个好点的土壤。经历了笨拙的蹒跚学步,经历了文化上的聋哑和误解,在八年的磨合之后,我已经回不去我的来处。

前几天站在海边,一时想起新西兰,一时又想起儿时长住的青岛。灵魂深处的情感牵连终究是我的来处,但也早就为分道扬镳感到释然了。

当汽车驶过沙滩,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不是我这么主动地去关注国内,去牵挂同胞们每日的遭遇,国内此时发生的事的确和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对我影响更大的是本地新开的餐厅,即将发生的节日庆典,黑五的品牌折扣。

911纪录片里说:美国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时“假装”的自由。因为当你离战乱足够远,你就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

当时在海边,我也深切感受到了这种“假装与我无关”的自由。

我在Instagram关注的黄耀明,一时分享自己在台湾环岛骑行、开演唱会的热闹,一时又在转发国内的公民活动、关注着弱势群体的呐喊,然而并不让人觉得割裂,只觉得这是个有血有肉、层次丰满的活人。

所有网红培训都说:你得重复输出同质化的内容,将人设立起来,才能达到迅速扩充受众群的效果。

而真正做到的这种要求的,都只是宣传工具而已,根本不是活人。

那些汲汲于成为网红的人急于为自己寻找一个标签,只有到了黄耀明这样的阅历和地位,才能洒脱地做自己。原本,公众人物像他这样随性表达,不该被视为extra的勇敢,而应该是所有活人应有的正常反应才对。

对公共事务闭口不谈,对消失的人视而不见,人人噤若寒蝉——这是多么糟糕的“习以为常”。

在人们为了生存或者利益,瑟缩及自我阉割的同时,本以为大家还可以保留一些心照不宣的底层概念,但其实连大家内心的自留地,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侵蚀。简中的墙一天一比一天厚重,墙内和墙外的mindset日渐异化,即使和天天聊天的知己好友,也会在某些话题上出现窒息的交流。对方迷茫的追问简直像钓鱼,偏偏我这边还不能解释。因为如果我直白解释了某个段子,对方在处处监控的国内,很可能陷入人身安全的风险。

其实距离和时间是可以阻隔很多东西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早在大学时,我就发出过“郁达夫之问”。那时深深理解了郁达夫说的“因为祖国不强大所以谈不到恋爱”。我认为爱情是性吸引力产生的化学反应,而性吸引力来自于外貌气质符合审美。

但是,在“性吸引力”和“审美”发生之前,大家必须是同一个物种。就像一个人不可能爱上一只蛆或者一只蟑螂,即使那只蛆或者蟑螂修炼出了人类的外表,大家还是不能跨物种相爱。

很不幸的是,简中语境培养了大量的非人物种。

在“物种一致”尚且难以确保的前提下,谈何“性吸引力”,谈何“审美”?

所以当时就在恨民智未开,恨原本可以在我成长过程中完成的文明进程未能完成,所以我才在漫长的二十多年来,难以遇到心仪对象。

遇到相同物种已是难上加难,还得符合审美,还得经历性格、爱好、生活习惯的磨合。

灵魂越完整的人,遇到心仪对象的难度就越高。

经历了对基本盘的观察,在这个连我自己说话都不得不拐弯抹角的时代里,可以预见未来和简中的交流只会越来越难。幸亏不必在Mainland China找对象了,但无法在中文语境里放心舒展也是很闹心的事。明明那是离我的文化归属最近的地方,但大众的mindset却被蒙上了一层层铁锈,不是三五七年能简单洗掉的。

就像某地“逆流而上增设核酸点”被称为“保护人民的孤勇者”,还有人生怕“老胡”来破坏了这一切。

就像在大S和汪小菲一地鸡毛的离婚战争里,简中粉红女权留言道:只要她不台独,我就永远支持她。

每个环节的逻辑都混乱至此,已经没有纠正的必要。

曼仔说,我们小心翼翼地筛选好友圈,并不是因为我们生活在bubble里。生活在bubble里指的是“身边即世界”,而我们知道整个社会是什么样。只是凑巧我们并不是基本盘而已。

做不了基本盘,又逃不开基本盘的围剿,那么人生是很容易抑郁的,因为摆在面前的只剩下一条很窄很窄的路。

当我看到新增粉丝或者转评赞里出现头像带红旗的人,是真的会觉得非常恐惧。

我也看不懂朋友圈那些人发的什么“混阳”、“十混一”,不知道不同颜色的码是怎么运作的。

简中很喜欢每年发明新的词汇,包括美股熔断之际,依葫芦画瓢发明了个“机票熔断”。包括从互联网产业翻译借鉴的猎奇词语,什么赋能什么元宇宙,他们越是没有学好基础的语言文化,越是乐于建立起一整套侃侃而谈的空话体系。即使没有那么显著的政治高压,遍地的浮夸文盲、日新月异的认知分歧,也能凭空建立起语言的天堑。

早在2019年以前,我就在经历着与时代和地域的分道扬镳,只不过如今的境况让这一切更明显了而已。

我跑这儿来碎碎念,主要是因为我微博小号被禁言了。我小号的每条微博都设置了阅读权限,还拉黑了微博管理员,说的话也极其隐晦,这也能被禁言。但我也没有愤怒委屈的情绪,甚至想感恩他们没有直接给我炸号——畜生就是这么被驯出来的。之前我的微博大号和朋友圈都经历过封禁,连跟人互动都做不到,相比之下,小号的禁言已经是很柔和的处理。

此地的种种,无非是让人习惯,那种处处被刀架着的、坐牢的感觉。

出国前我就有所感觉,如果不逃出来,我一定会抑郁。因为我从小就太熟悉那种“集体叙事”了,我知道怎么在这种叙事里生存下来,但很难心理健康地生存下来。

像是湿抹布生霉、热带雨林长菌菇,我无法乐观地期盼,墙内的朋友还能一直守护住完整的头脑和充盈的内心。或许我们可以在这个时代里共同成长,又或许,我们只能各自幸存。

希望不要再有更大规模的物种变异,希望坚持做人的大家都能自我保全。

希望未来还能和更多人好好聊天。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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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探惜狮子座女生,INFP型人格。略懂派掌门人。非典型性作家、段子手、词曲创作人、编剧、设计师。微信公众号@misslintanxi,豆瓣@林探惜,新浪微博@林探惜。中文作品集:https://lintanx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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