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丛林

林探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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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从来都不具备主持公道的本事,只有“权力”才有这个本事。

  曾经,我在中学历史课上开小差,拿一面小镜子反光投射在黑板上,一不小心晃到了历史老师的眼睛。

  那位历史老师是个秃顶老男人——就是那种,会在课上大喊“杀光日本鬼子”的、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平时后排男生恶作剧,他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天他忽然大发雷霆,狠狠地当众骂了我。最后,我被揪到办公室里,反复低声下气地认错道歉,这事才终于作罢。

  过了大约一年之后,有一天在历史课上,后排的男生吵吵嚷嚷,几乎连课都上不下去。

  忽然有一支粉笔朝着我的脸飞过来。

  我的座位离那些吵闹的男生尚有一段距离,而那支粉笔,是从讲台上飞来的。

  我一抬头,发现讲台上的老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我,当着全班嘶吼出了一大堆辱骂的话,大意就是说我这样的学生无可救药人渣垃圾,“别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之类的。他一边骂,一边继续扔粉笔砸我的脸。

  全班都感到莫名其妙。

  在历史老师这么一通发作下,后排的男生倒是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隔了好多年,我跟研究生同学说起这一幕,同学笑着说:以前我中学班上也有个这样的女生,一般老师想要杀鸡儆猴,就会逮着她骂。

  想了想,又说:好像从小到大的班上,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女生。

  我问:为什么都是女生呢?

  我同学说:你想想,青少年时期的男生力气多大啊,真要冲突起来,老师怎么打得过?

  我恍然大悟。

  

  平心而论,现在的我也觉得,少年时期的自己是个挺讨厌的小孩。

  我从小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学生,从来不服管教,还喜欢为了“彰显个性”而时常口出妄言。青春期的我,更接近于那种“吊儿郎当的男生”,倒不像那种化妆谈恋爱的“叛逆少女”。

  我原以为,老师当众攻击羞辱我,是因为我之前太顽劣,老师也没把我当成女的看待。

  十年后我才忽然意识到,他当时那样对待我,恰恰就因为我是个女的。

  我是个天生力气比男人小很多的女性,所以是个很安全的“杀鸡儆猴”的范例。他不怕骂得太过分导致肢体冲突,因为我不可能打得过他。

  后来我常常回忆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午后,那节莫名其妙的历史课,那个莫名其妙对着我暴怒大骂的老男人。这件事情也说不上给我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更像是在我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年纪里,给我留下了一个课后思考题。

  当然,我在青春期经历过很多比这可怕得多的事。

  如那位同学所说,年少不开窍的我的确是“杀鸡儆猴”的固定角色。我曾经屡次被初中班主任当众打骂,因为“校服穿得不整齐”这种很小的事,被一次次叫家长。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以至于有天我妈不胜其烦,直接当着班主任的面扇我耳光,还摁着我的头撞树,让我去死。

  这段经历我在很久以前写日志分享过,后来懒得再提了。那时候每当经历这些,我心里就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为了这种破事去死,你就会上社会新闻,这太荒谬了。

  “社会新闻”这四个字几乎成了我激励自己的魔咒。

  我时常会幻想自己成为文艺作品的主人公:穿越时空,英雄救美……多么浪漫曲折不可思议的情节,我也不觉得是荒谬。

  但是,跟那些代表着无数真实人生的“社会新闻”沾上边,却会让我觉得荒谬。

  也许我们大部分的人,都只愿意面对那些诗情画意的荒谬,而无法直面现实生活中那种丑陋泥泞的荒谬。

  如果以“脱离现实”来定义荒谬,其实那些玫瑰色的白日梦才是真正的荒谬。

  

  以前网络不发达,尤其在我青少年时期,人人都觉得自己经历的痛苦煎熬是世间独一份。

  后来有了论坛小组,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分享自己曾经秘而不宣的血泪,我才发现自己的故事实在是相形见绌。我甚至没有被真正意义上地“霸凌”过,每次我被老师打骂责难过后,总会有一群善良的同学来关心问候我。

  真要说起来,我并没有经历过那些对于外貌、家境和性取向的歧视。甚至有可能,在那些歧视和霸凌发生的时候,我曾经淹没在“多数人”当中,不自知地附和过那些恶意。

  这社会是个巨大的丛林,大多数人都像野兽一样凭着本能去撕咬。青少年总以为“长大了就好了”,却发现成人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放大的版本,同样充斥着混沌无序,用心安理得的愚昧包裹着无数的恃强凌弱。

  等到真的接受了文明的洗礼,厘清了每件事的来龙去脉,便不会再觉得费解,只会为身处其中而感到遗憾。

  再举个例子。

  在我中学时期,我舅舅住的地方条件简陋,他经常带我表弟来我们家洗热水澡。

  我那时候并不懂得背后的心酸,只盼着他们来家里一起玩,让我的周末热闹些。我十八岁那年舅舅去世,我妈一直感叹他命苦,因为像他这样的技术工人,在之后数年待遇越来越好,我舅舅偏偏在“春天”到来之前离开了。

  我在国内的那些年,我妈总是一遍遍惋惜地说起,我舅舅在人生中做了多少错误的选择,因为曾经的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把自己的人生糟蹋成最后那样。而我外公外婆总是把我舅舅的生活不顺,归咎于我舅妈的“懒惰蠢笨”。

  我从小听着他们抱怨,也把这当做是标准答案,从未思考过事情的本质。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人总是习惯于去责怪和痛恨一个具体的对象,因为时代的残忍、系统的恶,对寻常人来说太抽象太遥远了。但很讽刺的是,到了感恩的时候,很多人又倾向于把心中的爱意投射到一个宏大的机器上。

  我舅舅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如无数受尽宠爱的男青年一样,他不舍得离开如鱼得水的老家,直到因为大规模的下岗而被迫离开。后来作为一个技术工人,他做着绝大多数人都做不了的高难度电器维修工作,却拿着极少的薪水,挣扎在温饱线上,动辄被业主责难。

  他只是一个努力生活的寻常人,却背上了“因为不够努力而搞砸一切”的罪名。

  当他身边的人实在觉得不公,就会把这份责怪匀到他的家人头上:因为妻子懒惰蠢笨、因为儿子不学无术,所以他独木难支,才会如此辛苦。

  可是却没有人问一句:这个社会给了他应得的么?

  为什么一个人的人生会艰难到宛如走钢丝,不过是在年轻时做了个让自己稍微舒适点的决定,就得承担“一招错,满盘皆落索”的后果?

  

  以上,我似乎是讲了几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但它们其实是同一件事。

  这世间所有精神上的痛苦,都是同一种痛苦。

  都是来自权力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欺压。

  年龄和地位带来的权力,性别和力气带来的权力,经济条件带来的权力——上位者心安理得地左右下位者的命运,甚至嘲笑下位者的“失败”和“软弱”。

  当我还是青少年的时候,我的知识体系和表达能力,不足以支撑我去解读我遇到的那些荒谬,我只能凭借本能去一次次地撞南墙。值得庆幸的是,我父母有能力为我提供足够的试错成本。否则以我撞墙的频率,换作大部分人,都已经粉身碎骨了。

  大家共同身处于这个混乱的丛林,我父母虽然有来自成人世界的经验,但也并不具备超然物外的视角。他们只是凭借本能,一次次把我从深渊里捞起来,我才得以在伤口结痂后,自己去理解那些系统性的恶意。

  但是我舅舅捞不起我表弟,我外公外婆也捞不起我舅舅。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走钢丝的过程中,或主动或被动地一脚踏空、坠落无底深渊,然后将粉身碎骨的痛责怪到身边那些同样可怜的弱者身上。

  在这个充满毒药和陷阱的丛林里,不被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明枪暗箭击垮,最终无灾无难地过上体面生活,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我如今在生活中遇到的人,表面上看似和我差不多,其实内在大不相同。

  能规避那么多伤害走到这一步的人,大都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人,很难有像我少年时期那么叛逆乖张的。我遇到许许多多心安理得接受规则的人,他们甚至可以随口问出:“为什么要去看新闻里那些人受苦,这和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人想主动去改变规则,因为规则的受益者不愿改变,规则的受害者无力改变。

  有时我在想,现在我遇到的许多人,或许就是以前在课堂上,当历史老师向我扔粉笔辱骂的时候,那些坐在前排奋笔疾书事不关己的人。我如今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哭诉无门的人,就是当时那些坐在后排噤若寒蝉、课后跑来慰问我的人。

  后排的人觉得粉笔有一天也会砸到他们脸上,前排的人觉得自己只要乖巧就可以幸免。

  而作为被粉笔砸过的人,我知道,被不被砸只是概率问题。只要那个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还掌握着随意打骂学生的权力,那么这样的场景就会持续发生,永远没有尽头。

  

  我如今以而立之年回溯少年时代的往事,是因为耿耿于怀无法和解么?倒也不是。因为对我而言,和解与不和解其实是同一回事。

  现在我终于有足够的智识和视野,能够理解我曾经的所见所闻所受。

  理解了,才知道无解。

  很多人在受了委屈之后,会希冀于更高层级的文明为自己主持公道,而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破灭了这个幻想。我少年时代没有得到过的答案,在更为广阔的成人世界里,也不可能得到。

  “道理”从来都不具备主持公道的本事,只有“权力”才有这个本事。

  人人笃信的“弱肉强食”,与公道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在混沌的环境中,任由弱者互相吞噬的丛林法则。

  以前读历史的时候,我曾经无法理解,很多内部大屠杀是如何发生的。无法理解组织者为什么需要去残害那么多人,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后来我明白,就像没有拧干的抹布会逐渐生霉一样,在一个没有文明的混乱环境里,残忍就是会应运而生——欺负弱者是每一个禽兽的本能,而当受害者无法诉诸于更高层级的文明与公正,那便只剩下永恒的混乱。

  近年来在社交网络见证了许多曾经“志同道合”的人的变质,我们才意识到,许多人向往的从来不是自由和尊严,他们向往的只是“强大”而已。

  我很欣慰有人能从幻梦中醒来,但是我对长远的未来毫不乐观。

  我很想更直白地去分享一些见闻和心得,告诉更多人,其实人生从来不必那么艰难,不必因为某一个选择就坠落深渊,通往幸福的道路可以有千万条。可是这样的分享,也会成为一种残忍。

  所有人在受的苦,都是同一种苦。

  我少年时代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现在我摸到了答案的边,但是面对积重难返的沉疴,我没有能力将它转化成任何解决办法。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

  为曾经身处其中却看不透,为如今看透了却仍然身处其中,而感到非常遗憾。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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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探惜狮子座女生,INFP型人格。略懂派掌门人。非典型性作家、段子手、词曲创作人、编剧、设计师。微信公众号@misslintanxi,豆瓣@林探惜,新浪微博@林探惜。中文作品集:https://lintanx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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