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臺灣文學獎金典獎．羅智成．決審總評》臺灣書桌上正在發生的事

文｜羅智成 （2023臺灣文學獎金典獎決審委員會主席）

這次金典獎入圍了許多精彩、有趣而勇敢的作品，進行最後的決審更像參與了一場繽紛多姿的文學盛宴。七位評審委員既有一致的共識，也有各自的堅持，經過了熱烈、坦誠的討論，最後交出的書單，則似乎意味著某種文學書寫典律的動搖⋯⋯

評審的過程頗為戲劇化，雖然作品與作品之間文體、風格、寫作目標與文學想像差異甚大，明顯的很難來作比較，但是得獎的名額是固定的，意見交流之後仍必須面對斷然的取捨；關鍵的投票過程有時像是資深高手與年輕劍客的對峙，有時像是純文學判準與廣義文學價值的交鋒；結果文壇新銳來勢兇猛，在蓓蕾獎評選之前，就直接拿下七席金典獎中的三席，不但直接省去了蓓蕾獎的評選，也嚴重擠壓到其它作品獲獎的名額：質量俱佳並展現新貌的新詩全面失守，望重一方的名家們更意外落榜。有評審試圖提出調整建議，但未獲通過。

較有共識的部分是，散文名家陳列藉由樸素厚重的語言、歷史現場的巡禮以及個人切身的遭遇，發散出一種充滿省思的人文情懷，重新喚起人們對於白色恐怖的深刻反思與記憶，引起絕大部分評審的共鳴，順利在第一時間就獲得金典獎的百萬大獎。

幾乎與大獎獲得同等肯定與關注的，還有透過姐弟情深的故事來書寫香港雨傘運動記憶的《弟弟》。這是香港作家陳慧稍早的作品，隨著她落籍臺灣並重新在臺出版，這部十分動人的小說才得以和讀者見面。出身馬來西亞的文字魔術師張貴興，這次繼續施展他的法術，以充滿奇想與巧思的華麗巨著《鱷眼晨曦》，拉大文明視野與自然史記憶，呈現出婆羅洲版的《百年孤寂》，也很快眩惑了評審的眼光。和《鱷眼晨曦》風格相反，以短篇小說形式觀察困處島嶼、彼此錯綜連結之當地人物的《魔以》，則以簡省、跳接的意識流筆法，樸實的情節、銳利的筆觸，表現出幾乎沒有比現實多增添什麼，卻又比生活強烈許多的日常瑣碎之美。

初次出版的三部年輕的作品，《沒口之河》，以詳盡的文字、深情的觀察來記錄臺東知本濕地的考察現場，以及作者在其中學習、成長、參與、投入的心路歷程。《夜官巡場》和《沒口之河》一樣，與傳統文學形式若即若離，卻把文學的質地擴展了出去。這部源自唱片作品的文字產品，在看似混亂的結構下，成功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極為生動、可信，充滿民間神鬼信仰之神秘與驚奇記憶的童年。《子彈是餘生》讓人想起某種現代版本的《麥田捕手》，由一群年輕人的困惑、掙扎，帶出當代資優生情感與生活的極端處境，表現的手法率直且強烈，令人印象深刻。《我隨意，你盡量》則是一本親切、溫暖，以母語書寫淡水的小品，也是讓年輕讀者把台語從過往的聽覺經驗轉為視覺體驗的契機，所以多數評審也選擇了它。

而廣受矚目的吳明益最新小說《海風酒店》，引起了評審最為冗長的爭論，有的評審很喜歡他把巨人與花東山脈結合，將大自然被人類背叛的故事擬人化，進一步完成他個人的花東神話書寫，有的評審則認為在水泥建廠抗爭的情節中，角色的塑造過於刻板，結果意外未能獲獎。我個人還耿耿於懷的，是好幾部精美又耐讀的新詩作品，這次無法引起多數評審的關注，票數始終無法過關。

每一次的評審工作，就我而言，都是學習與交流的機會。這一次也不例外。不只如此，金典獎入圍的作品早已出版，早已獲得各階段行家與讀者的肯定，所以這個階段，評審的角色更像是身負重任的讀者，努力挑選出心目中最想與大家分享的好書。不得不說，這次決審委員的認真、辛苦與堅持，讓身為評審老鳥的我備感壓力，也十分佩服與感動。

就入圍的這30本書來看，金典獎主要的趨勢，仍圍繞於各種形式的國族記憶書寫，以及家族書寫、成長小說、生態關懷與社會運動的記憶。我個人特別感受到的，是在動漫及電玩遊戲中成長的年青一代創作者，對於文學有著更大的創意與想像，例如：魔幻、超現實的情節或民間神鬼的元素，遠遠擺脫了傳統文學的典律與邏輯，帶來更多閱讀的樂趣。樸素的寫實文學與華麗的幻想之作，這些看似兩種不同極端的風格，仍有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對現實世界的關懷與批判。

至於評審結果所傳達出來的訊息，我想應該是：金典獎渴望有更多的新人、更多新的、年輕的作品出現吧？不談個人好惡，入圍的這些躊躇滿志的作品，的確也是此刻在臺灣的書桌上正在發生的事。●（原文於2023-10-31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