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之殇 07 玄牝之门
3月5日,案发第四天,惊蛰。
上午十一点,顶着阴郁的天色,钟少德走进了圣母湾工艺院。
今天的工艺院格外清静。为了对三天前的受辱表示抗议,院里的神甫和修士集体罢工,一同到佘山朝圣去了。失去管理的工人和学徒们也无心干活,索性全都放了假。诺大一座工艺院没剩下几个人,显出了一派萧条气象。也难怪,近年来,这座驰名中外的艺术殿堂早已是江河日下,不复当年的辉煌,在产品连年滞销的情况下,早已陷入了亏损的泥沼。萎缩、被兼并乃至彻底倒闭,这是短期之内的必然结局。
今天钟少德只有一个人,一支枪。他没有带任何帮手,包括他的学生关玫。他很清楚:面对金南琴这样的对手,带多少人都没有区别。对方的催眠术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就算想要灭掉一个警察大队,恐怕也费不了太多周折。那么,这个神一般的女人为什么要杀徐成林呢?动机究竟为何?这就成了本案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谜。经过一夜的思考,钟少德依旧得不出任何头绪。难道事实真如处里那帮庸才所料,这是一起间谍案?金南琴是敌对势力的间谍,想要破坏新政府的“统战政策”?然而,她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完全可以做出一连串的惊天巨案,又何必花如此多的精力去魅惑一个小小的画师——一个一无所有、无足轻重、前途渺茫,也就只剩下那么点才气的少年画师?不,这根本不是什么间谍案,这简直就是儿戏!一场随心所欲、视人命如草芥的儿戏!游戏并未因徐成林的死而告终,而是余波不减,愈演愈烈,就连事件的调查者也被卷入其中,越陷越深……要想彻底终结这场游戏,唯有找到游戏的始作俑者。而如今正是机会——对方向他发出了邀请。她是穷极无聊了吗?还是说,这又是一个新的阴谋?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钟少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极度过剩的自信心,这或许会成为一个细微的破绽,成为他百分之一的翻盘希望……无论如何——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一楼、二楼、三楼,踏着戛戛作响的楼梯,钟少德徜徉而上,到达了工艺院的顶楼。
如今在他的眼前的,只有一扇木门,一扇深褐色的,看起来很结实的木门。门的后面,就是工艺院的阁楼,四楼唯一的房间,也就是徐成林和金南琴的“老地方”。
门上了锁,是一把司必灵锁。这难不倒他。钟少德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尖尖的发卡——那是他从一位向导女郎那里得到的纪念品,多年来一直是他得心应手的工具,用来进行某些“非常规”的调查活动。
他将发卡插进锁眼,熟练地调试了起来,一边还吹起了口哨,曲目是那首轻快的《YMCA》:
Young man, there's no need to feel down
I said young man, pick yourself off the ground
I said young man, cause you're in a new town
……
当他吹到“you can make real your dreams”那段时,门锁应声而开。
他并没有急于进屋,而是缓缓推开了门,同时掏出了腰间的勃朗宁。
如其所料,自己的谨慎是多余的,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否则,经过刚才那番挑动,埋伏者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这是一间半大不小的阁楼,只有一扇窗户,还装了固定的百叶,尽管是白天,光线依然偏暗。很快,钟少德的眼睛便适应了屋内的环境。他发现这地方颇为干净,地板上不见多少灰尘,看来经常有人打扫。整间屋子空空如也,只放着两排祈祷用的跪凳,唯一引人注目的,也就是墙上的一个圣龛。圣龛位于屋子的尽头,离地一米二左右,长一米有余,宽约两尺,通身用白桃木制成,布满了蔷薇形状的浮雕,雕法古朴,木色泛黄,看来应该是有些年头了。与一般的开放性圣龛不同,这具圣龛有两扇门,还上了锁。
走近一看,那是一副铜挂锁,很老式的那种,没有弹簧,年纪说不定比他本人还要大。锁面上同样有精美的雕饰,每一面都刻着两个武士,造型颇为古怪,有点像是西洋的骑士,又有几分像中国的门神。
“她是在耍我么?想试试我的开门本领?”钟少德半开玩笑地自问道。
好啊,反正是来早了,就权当是消遣吧!也正好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到这里,钟少德收起手枪,又取出了他的小发卡,想要如法炮制一番。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把看似简陋的旧锁并不好开。不知是由于室内采光不佳,还是因为锁已经老得生了锈,总之,钟少德花了足足一刻钟也没能芝麻开门,而对付先前那把司必灵锁,他只用了不到两分钟。
久攻不下,他不禁有些心浮气躁了。眼前的铜锁仿佛具有某种特殊的魔力,任凭他万般挑逗试探,都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好啊!软的不吃,那就让你尝尝硬的——”
钟少德再度拔枪在手,正当他准备暴力开启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那是胶鞋底与楼板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有人正从楼梯上来,而且是一个人!
钟少德立马放下了执念。他蹑手蹑脚地移到了门后,轻轻掩上了门,同时不忘给他的勃朗宁上了膛——昨天晚上他又特别保养了一番爱枪,给关键配件上了足够的润滑油,因此上膛时几乎听不见声响。就这样,他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门后,尽管他知道,对方很可能会在第一时间识破他的把戏,但毕竟聊胜于无,聊可自慰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没错,来者的目的地就是这间阁楼。对于这从容的脚步声,钟少德感到了一份莫名的熟悉……
终于,脚步声止住了,对方已经站在了门外。在握紧手枪的同时,钟少德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犹豫了!
然而,就在下一个片刻,对方收起了犹豫,她径直旋动把手,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就在他用枪指住对方太阳穴的同时,他终于看清了来者的真面目——那是关玫,他的学生。
“啊——”随着一声惊叫,对方瞳孔骤扩,花容失色。
“关玫!?”他本人也是一阵骇然。
“老师……你……你到底……”关玫的恐惧依旧持续着,甚至还有升级的趋势。
“怎么是你?”钟少德并未马上收枪,他需要作最低限度的确认,“回答我,你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一听到这个问题,关玫拾起了几分镇定:“我……听门房爷叔说,您进了这幢楼,所以我就……”
“你是说,你是一层层找上来的?”
“是的……”
钟少德这才慢慢收起了枪:“抱歉,吓到你了。”
“没事……”两三个深呼吸后,关玫恢复了常态。
“关玫,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钟少德的心头又涌起了新的疑虑。
“我是来找您开会的。”她的语气很平淡,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开会?开什么会?”钟少德感到了一丝异样。
“是一个紧急的密会,局长亲自召开,科级以上的干部都要参加。”对方依旧是一派慢条斯理,过度镇定的样子。
“不能你代我去么,就像以往那样?我还要忙案子的事。”钟少德问道,与此同时,一个最坏的猜想浮上了他的心头……
“抱歉,这次不行。我也想替您去,可这次的会议听说很重要,局长规定要本人到场。我也是没办法。”说话的同时,关玫露出了一丝微笑,莫名的微笑,是在表达歉意吗?还是无奈的自嘲?抑或是……
“哦?是么?真令人好奇啊!这到底是个什么会呢?”钟少德报之以更加诡异的微笑,不等对方回答,便接着说道,“不,不急着讲,让我猜猜看……抗美援朝募捐大会?嗯,老黄历了,应该不对……那么,新潮一点的——反细菌战动员大会?呵呵,你们大概没这么无聊吧!那就只有最新的了,比如说——‘三反打虎大会’?或者索性直接一点——“腐败分子钟少德斗争会”!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您……”关玫又是一阵惊愕,但有了之前的铺垫,这次她更快地恢复了平静,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她终于改了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哼哼……我怎么会不知道?!”忍着胸口的钝痛,钟少德嗤笑道,“不要忘了,我在这个局里呆了半辈子,这里就跟我家一样!更何况,这件事你们已经策划了三个月,早就是司马昭之心了,你说是不是?社会处的密探,地下党员关玫同志——”
“哼哼……老师就是老师,果然瞒不过你!”一声冷笑过后,对方终于是撕破了脸皮,露出了肆无忌惮的笑容,“请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我露破绽了吗?”
“你是说你的身份?不,你很小心,做工也好,真够好的!你对自己的观感很准确,你本人并没有露马脚。”起初的钝痛渐渐化做了锥心的刺痛,他继续选择漠视。
“哦?那到底是……”
“当然是秦国栋了!除了他,还能是哪个?”他适时找到了发泄的途径,“唉,这瘪三就是个饭桶,除了内讧和抓政治犯,别的什么都不会。49年一进刑警处,屁股还没坐热,这瘪三就急着清除异己。奇怪的是,一个处的人差不多都被他清洗完了,却偏偏没有动你,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我的学生?当然不是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起初以为,是因为你长得漂亮,秦国栋是想吃天鹅肉。一进城就换了老婆,这瘪三还真是急吼拉司啊!说句题外话,为了这个猜想,那时我还真想赏他一粒卫生丸!”
“呵呵,谢谢。”
“呵呵,惭愧……后来我发觉,事情并不是这样。那瘪三既没有给你穿小鞋,也没有拉拢你,这表明他根本就不想吊你。这三年来,你既没有升,也没有降,在留用警察当中,这是独一无二的待遇,就连我都没有享受到。秦国栋好像一直刻意跟你保持距离,对你敬而远之。这就让我怀疑到了你的身份。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跟踪了你几次,很快就发现,你定期和总局社会处的人接头。好了,一切都清楚了!”在理智和情感的双重宣泄下,他的痛感渐渐麻木了……
“跟踪我?我为什么没发觉?”
“没发觉是正常的。我好像记得,你警校的成绩单上,跟踪课应该只得了一个‘优’吧?到底还没达到超等的水准,只要多费点功夫,还是盯得住你的。不要忘了,本人的特长就是跟踪,尤其是跟踪像你这样的美女。”他恢复了百分之百的油腔滑调。
“呵呵,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谢谢你的恭维。”
“不客气。唉,凭良心讲,你一个女孩子还真是不容易。48年打进刑警处,一卧就是四年。就算你们的人进了城,你的上级还是不让你出水,大概是想靠你抓局里的特务吧?只可惜这两年来你们把大半个局子都掏空了,抓了一百多号人,真正和台湾有勾结的大概也就两三个吧?小关同志,你这样的工作业绩,你上级真的满意么?”
“呵呵,不愧是老师,大半都被你猜到了。其实,除了这些以外,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
“哦?愿闻其详。”
“拜托,那是组织机密,我可不敢乱说!除非……”关玫的眼中闪动着狡黠,“呵呵,除非你再告诉我一个秘密。哎,老师,三反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发觉的?你怎么知道上头预谋要整你?”
“很简单,和你的暴露一样,事情还是坏在同一个人身上。”
“又是秦国栋?”
“没错,就是他。这瘪三向来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前两年一点面子都不给我,拿我当小三子。可就在去年年底的时候,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开始对我客气起来,偶尔还会唱唱红脸。那时我就知道,我已经大限将至了。为了证实这个推测,我去了一次局长室,翻了翻里面的保险箱,当然——是在半夜里。”
“你是怎么进去的?又是靠你那根脏兮兮的发卡?”
“没那么麻烦。有件事情你大概不晓得,以前局长跑路的时候,我搞到了局里的全套钥匙,拣重要的复制了几把,当然包括局长室和保险箱的钥匙。”
“你有全套钥匙?你是怎么弄到手了?我记得,钥匙应该是由……”
“老尤,总务处的尤胖子,没错,局里所有的钥匙都是由他保管的。唉,老尤这家伙总是不三不四的,好像有一阵还想认你做干侄女吧?不过他人倒是不坏,出卖朋友的事情是做不来的。按辈分,你也确实可以叫他一声爷叔了……”
“他把钥匙借给你了?”
“不,是我偷的,趁他玩舞女的时候。唉,你这位尤爷叔就是太喜欢酒和女人了,这次大概是栽在这里头了。保险箱里那份名单上,他的名字排第一位,本人不才,屈居探花,哼哼……你们也真够可以的,居然按比例抓人,硬是排出了一百零五只老虎。索性再多排三个嘛!正好凑足一本水浒传。”
“原来你有这手,难怪局里的大小事情都瞒不过你……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不信你也知道。呵呵,老师,你知道这次上头给你安了什么罪名吗?”
“这倒真问住我了。让我猜猜看……该不会是和这个案子有关吧?说我和圣母会勾结,收了他们的贿赂,帮他们隐瞒罪行?”
“哈哈,猜错了!原来你也有失算的时候。来,继续猜!再给你两次机会——”
“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算了,饶了我吧!我可不想浪费脑细胞。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个蠢蛋想出的主意,一百个聪明人也猜不到?”
“您还真是嘴硬,煮熟的鸭子先生……好吧,告诉你好了——这次是跷脚阿四的事情。”
“跷脚阿四……那个广东的烟土贩子?”
“没错。上个礼拜他在浦东被抓了,三天前把你供了出来,说你49年的时候收过他的贿赂。这下上头总算是捏住了你的把柄。说老实话,你这两年一直很当心,也还算配合,只可惜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原来如此,难怪我不知道……河边走多了,难免会湿鞋。也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老黄历了,不足为奇。”
“呵呵……您太谦虚了!老师您怎么会是一条狗呢?你简直就是一条狼!一条神经过敏、穷极无聊的孤狼!你知道上头最容不得你哪点么?就是你这种变态的好奇心!不管什么案子,只要落到你手里,肯定会被你咬住不放,一查到底。老师,你太不安分了!你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已经多到让他们睡不好觉了……话说回来,你现在总该知道,我的另一个任务是什么了吧?”
“总不见得是和我有关吧?”
“当然和你有关!解放之后,上头命令我继续潜伏,就是要让我盯着你!起先,他们怀疑你是国民党的潜伏特务……”
“你晓得的,我不是。”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讲的,可你猜他们是怎么说的?‘就算他现在不是,也难保以后不被收买嘛!小关同志啊,就委屈你多监视他几个月吧!’本来说好是几个月,可后来你也看到了,三年,都快三年了!”
“我知道你不容易……”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想长期利用你。那时他们刚刚进城,根本不会管理城市,所以只好利用老警察,帮他们维持治安,稳定民心。老师,你对地头实在太熟了,你太能破案了!像你这样的能人,正是他们当时最需要的。就算是到了后来镇反的时候,他们依旧不大舍得动你。好了,老师你是暂时没事了,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年过得有多苦?有多闷?别人一个个卸下了伪装,一个个升了上去,就连小郎这种野鸡货色也修成了正果。可我呢?只能继续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地盯着这个局子,盯着你钟副处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就像老鼠一样!不仅要防外人,还要天天防着自己人。这种日子你能想象吗?”
“有几个人还是蛮照顾你的,比如说秦国栋。”
“册他娘的秦国栋!你不提他还好,一提我就来气!哼,他姓秦的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南下干部的牌头么!老师你说的没错,他们就一帮土瘪三,一帮阿乌卵!他们有什么功劳?大上海是他们打下来的吗?哼!这帮瘪三连一枪一炮都没有放过!攻城的时候,他们全都躲在大后方,搞什么乌七八糟的接管训练。上海这么容易就换了旗子,我们搞潜伏的就算没有大功劳,至少也不会比那帮瘪三逊色。可结果呢?进城之后,他们全都坐了正职,反倒要我们帮他们打下手,你说说看,凭什么?”
“就凭他们是嫡系啊。不光是你们这个政权,古今中外都是这样。新政府总是不太信任潜伏人员,总担心他们暗中变节,当了双面间谍,就算早先没有变节,以后一看形势不对,还是很容易改换门庭的,毕竟你们这些人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
“是啊,你说得都对……其实我也知道,怀疑、排挤、背叛,这也许就是一个间谍的宿命。但是老师——我不想认命!我还年轻,我还有未来!就算是有命运,我也要把它抓在自己手里!老师,您愿意帮我吗?”
说着,关玫露出了凄楚而又不甘的神情,令人不由动容。
钟少德发现,他这位爱徒和他本人确实是相似的:怀才不遇、饱受排挤,为一干俗物所欺,被困于孤独的泥沼中,经年累月,难以自拔……或许,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充当他的镜子,映出了他逝去的青春和热望,照出了他潜藏于心底的柔软处……
“关玫,你想我怎么帮你?”他的语气仿佛叹息一般。
“老师,我只想和您一起回去。”对方注视着他的眼睛,秋波摇曳,惹人怜爱,“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镇反已经结束了,他们已经同意我恢复身份了!可是,在此之前,他们还要我完成最后一个任务,要我把您带回去,交给他们,让您写一份悔过书。只要我能做到,他们就让我接替您的位子,直升刑警处副处长。老师,这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帮帮您的徒弟!老师,跟我回去自首吧——”
“什么?自首?你开什么国际玩笑?!”钟少德一时间又惊又怒,没想到对方竟是这等鲜廉寡耻。
“看您说的,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开玩笑呢?人家可是认真的!拜托你了,钟——老——师——”说到最后一个“师”字的同时,对方已然收起了一对秋波,亮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钟少德的怒容瞬间僵住了,对方这招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令他猝不及防……不错,这招确实厉害,够快,够狠,够毒!对方先是利用他的同情心,软化了他的戒备。但即便如此,对方依然没有先发制人的把握。因此,她又使出了一记后招,利用他的廉耻心迅速激怒他,造成巨大的情感落差,令他陷入短暂的错愕之中,抓住这个空当,快速出手,一举制住了他。真是好手段!可谓知己知彼。看来,经历了这四年的言传身教,他这位爱徒确有青出于蓝之势。钟少德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眼前的女人看似斯文乖巧,却并不是一条温驯的小狗,同自己一样,她也是一匹狼,一匹饥肠辘辘的孤狼……
“关玫,你这算什么意思?”钟少德干笑道,“我们师徒道里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何必舞刀弄枪?还有,你的枪保险开了么?”
“呵呵,对付鼎鼎大名的法租界第一快枪,小女子岂敢怠慢?”对方显然不吃他这一套,枪口一动也不动,“还是说,您现在就想试试?”
“哈哈,什么快枪慢枪,都是老黄历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一面继续干笑着,钟少德一面做着目测。对方与他相距五米开外,正是手枪射击的黄金距离,自己既来不及拔枪,也找不到徒手夺枪的空间,看来对方早就做好了计算……
“您过谦了,学生我可不这么看。自从进警校第一天起,您就是一直是我的偶像!多年来,我的梦想就是能赶上您,超越您,无论是推理,还是枪法!现在,推理我是不敢指望了,不过说到枪法,哼哼……您也应该知道,在警校的时候,我成绩最好的是哪门课。”
“射击。你是全校射击比赛的三连冠,不像我,一届冠军都没拿过,呵呵,什么快枪手,徒有虚名罢了……”他依旧干笑着,借着叹气的空当,他透过百叶窗望了望屋外。如今虽已临近正午,可天色却愈发阴沉了起来……
“哪里,您拿活人当了几十年靶子,我死靶练得再好,比起您来总还差三分火候。当然了,除非有人肯站着不动让我打,呵呵,就像现在这样——”关玫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她今天用的是一把柯尔特380,这个型号素来以射速著称,流线型设计,后坐力很小,在短距离对决中绝不落下风。
“好吧,关玫,你赢了!”钟少德摊开了双手,“我同意跟你回去,向他们自首。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说来听听——”
“请容我先破了这个案子。再给我三天时间,只要一破案,我马上跟你去自首。”
“什么?我没听错吧?!事到如今,你竟还在想案子的事?”
“没错。徐成林案已经有了新眉目,真凶快要出现了。”
“真凶?老师,你没搞错吧?这不就是一个疯子投河的案子吗?我连结案报告都写好了,拜托你消停一点好吗!”
“你不晓得,徐成林其实没有疯,金南琴是确有其人,我今天……”
“够了!老师,凭良心说——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你的侦探游戏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了?!连律师都没了,办案哪还用得着什么推理,什么证据?有罪没罪还不是全凭上面一句话!就算你查清了一百个案子,一千个案子,只要上面不点头,又有什么意义?那帮霸着位子的瘪三根本就不在乎真相,他们只考虑政治,只在乎影响。说穿了,我们吃刑侦饭的只不过是他们的宣传工具!你还真当自己是号人物了?”
“不,关玫,你说的那些我早就知道了。早在二十年前,我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破案只是我的私人爱好。这两年来,它已经成了我唯一的爱好。舞厅、俱乐部全都关了门,好莱坞的电影全部下了档,就连私营书店和杂志社也被你们挨家挨户贴了封条。你说说看,除了破案,如今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可你仅剩的乐趣实在是太奢侈了……真拿你没办法,老小孩……”关玫苦笑了一声,手中的柯尔特依旧纹丝不动。
“怎么样,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再给我一点时间,哪怕是一天!”钟少德继续恳求道。
“对不起,半天也不行!你必须马上跟我走!”对方刹那间敛起笑容,抬枪指向了他。
阁楼的气氛再度凝滞了。压抑、郁闷,透过老旧的地板,腐败而潮湿的气息滋长着,氤氲着,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片刻过后,一个夜枭般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
一阵近乎癫狂的仰天大笑之后,带着微红的眼圈,钟少德再度开了口:
“很好,关玫。照这么说来,你是想拼个鱼死网破了?好,我奉陪!”
一闻是言,对方立刻握紧了枪。
“不过,你最好想清楚后果!”他继续威吓道,“首先,你未必赢得了。退一步讲,就算你赢了,你也得不了好处。你的上司是想要一个束手就擒、毫发无伤的钟少德。我知道,你们是想靠我做广告,把我当成请君入瓮的典范,一个主动屈服的典范,好让全市公务员都对你们俯首帖耳!要是今天我在这里受了伤,只要我身上多了一个枪眼,就算你能把我活着带回去,你觉得你上司会很满意么?你的副处长还有得做吗?”
“说得没错,所以你最好配合一点!这样大家都好过!”对方依然不露一点破绽。
“既然要我配合,那自然就要讲讲条件了!”
“哦?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关玫一脸轻蔑道,“还是说,你又在跟我耍花样?呵呵,你该不会是想试试我的耐力?看看这把枪我能端多久?不要白费心机了!实话告诉你,以我的水准,当年完全可以去飞行堡垒当狙击手。一个狙击手的持续瞄准时间是多少,老师你应该很清楚吧?算了,不跟你计较了!看在这四年的情分上,就姑且听听你的废话吧!”说着,对方恢复了先前的屈臂姿势,将枪口放低了一些。
“我问你,如果我跟你去自首,你们能给我什么优待?”
“具体还不好说。不过上面已经向我保证,只要你肯老实配合,就绝不判你死刑。”
“那么死缓呢?”
“应该也不会。听他们的口风,是想判你有期徒刑,大概也就十年上下吧!”
“十年……”
“这已经是特别宽大了,你该知足了。”
“十年……哼哼,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我已经五十岁了……关玫,就算是你,十年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还不满意么?那你想怎样?”
“对我来说,十年和无期、死刑没有任何差别。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未来了,所以,我不要什么未来!我只要现在!”
言毕,钟少德不再做任何掩饰,径直将灼热的目光投向了他的学生。阁楼愈发地昏暗了,他的双眸宛如两颗流星,在漆黑的宇宙中,忘我地辐射着最后的光和热,不为炫耀,不为永恒,只为向不远的将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你到底……想要什么?”对方仿佛是被他惊到了,同时产生了某种预感,女人独有的第六感。
“我——要——你!”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句真言犹如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昏暗,将关玫的瓜子脸映得格外苍白……
“我想要的是你,关玫!”望着呆若木鸡的对手,钟少德继续说道,“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就是现在,就在这里——和我打一炮吧!这样我就能安心去自首了。”
“开什么玩笑……”对方杏目圆睁,一脸的难以置信,但纵然如此,枪却依然握得很稳。
“我没有开玩笑。你了解我,知道我钟少德是什么人。你也应该知道,我想和你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样,依了我如何?只要满足我的夙愿,我马上跟你走!我用人格担保!”他这番话说得面不改色。
“用人格担保?呵呵,真亏你说得出口!老师,过去只知道你是条色狼,可万万没想到,你的脸皮……”说到一半,关玫停了下来,带着浅笑,她鼓起香腮,做出了金鱼泡的形状,“噗”地吹出了一口气,接着,她轻启樱唇,吐出了三个粉红色的字眼:
“邓——禄——普!”
刹那间,钟少德的心中升起了一阵销魂的快意,直入脊髓,弥散到了全身关节当中……似乎是为了抵御这股无望的快感,他刻意旁顾左右,向窗外望了望。
“好了,厚脸皮的邓禄普先生,游戏结束了!”关玫用左手掏出一副手铐,扔到了钟少德的脚下,“不想死的话,自己戴起来!”
“来不及了吗?”钟少德一边暗忖着,一边慢慢俯下身子。
“别磨蹭,漂亮点!”对方继续颐指气使道。
“不,还来的及!就差一点了,真正一点点……”自我激励的同时,他慢吞吞地拾起了手铐。
“对,先铐右手!”对方用目光示意道,枪口却并未随之右偏,而依旧是直指人心,随时准备送他成佛。
“来吧!来吧!快点来吧……”在疯狂的暗祷中,他尽可能慢地将铐环移向了右手腕。
就在右腕传来一阵冰凉之际——来了!他期盼已久的东西终于来了!
阁楼猛地亮了一下,关玫的枪口颤动了半分,使她受惊的强光来自屋外——那是一道闪电,春天的第一道闪电,惊蛰之电!而紧跟在闪电之后的,必将是……
电光石火间,钟少德的勃朗宁脱壳而出,射出了致命一枪,几乎是在同时,对方的柯尔特也喷出了火舌,两声枪响全被掩盖在震耳欲聋的春雷声中……
数秒钟后,雷声止息了,阁楼中只剩下了一个人,一个五十岁的男人。
他年轻的对手已然退出了这间屋子,如今,她正躺在三楼和四楼的楼梯拐角处,暂时失去了意识。方才,钟少德的子弹正中她的柯尔特,在打飞了她武器的同时,迅猛的冲击力波及了她的身体,令她失去平衡,仰天倒了下去,不巧的是,她背后三步远的地方就是楼梯……
然而,这并不是一场完胜。钟少德本人也不好过,关玫的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洞穿了他帽子上的红五星,掀飞了他的帽子。狼狈,真是千年少有的狼狈!在钟少德看来,自己之所以胜得如此狼狈,全然是因为出枪慢了零点一秒。要是放在十年前,不!就算是在五年前,对方也绝不会有扣动扳机的机会!然而,假设是无意义的。就在此地,就在刚才,就是这勉强及格的一枪,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将他整个人都掏空了……
喘息片刻后,提着他老迈的勃朗宁,钟少德一步步走到了门口。由于螺旋气流效应,他的一头黑发完全被弄乱了,再也掩不住一丛丛灰白色的发根,再配上因高度紧张而显露无疑的满脸皱纹,仿佛一下子让他老了二十岁……
关玫依旧静静地躺着,脸色虽然苍白,但呼吸却很匀称,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至多受了些脑震荡,应该无性命之虞。在滚下楼梯的时候,她也失去了军帽,如今正是衣冠不整、云鬓凌乱,倒也别有一番风情,意外地可怜可爱。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让她做文职……”带着三分悔意和七分无奈,钟少德拾起了楼梯口的柯尔特380,让它做自由落体运动,从四楼一直落到了底楼。
枪与水门汀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楼道中回荡了良久……钟少德感到了一阵空虚,一阵凄怆。空虚的胜利,无意义的挣扎,这一枪并没有改变什么,结局从一开始就已注定……那么,趁最后的时刻尚未到来,再努力一把,结束手头的事情。
稍稍整理了凌乱的华发后,钟少德转身走回了屋子,准备继续早先的工作。他惊异地发现,圣龛上那把苦恼的挂锁不知何时已被打开了!原来,先前关玫打出的那枪在穿透他的军帽后,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挂锁。
钟少德走上前去,一把扯下了残破的挂锁,随后,打开了圣龛的双门。
或许是光线和心理作用的缘故,圣龛内部格外地幽深和昏暗,让人只能勉强看清,龛中供奉着一幅画像,约莫有半人高。就在看见画中人轮廓的瞬间,钟少德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触,陌生、古怪,还混杂着些微的恐怖……
带着模糊而不祥的预感,他摸出了怀中的打火机,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
经过三次尝试,他成功燃起了火苗。借着橘红色的微光,他自下而上地瞻仰起了圣像。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人脚,一双天然、健美的玉足,她们正踏在一弯漆黑的新月之上,也可能不是月亮,而是一对黑色的水牛角。白足和黑角的下方是一泓碧水,不知是河流,还是深潭……
随着上移的火光,他看到,画中的女子身披白色的斗篷,飘逸柔和,带水当风,颇有些水月观音的意味,却又有些不同。女子的身周环绕着一种奇怪的油灯,式样不中不西。不知是否由于褪色的缘故,油灯都像是没点燃一般。这样的油灯一共有……
……五、六、七,不错,总共是七盏。就在钟少德数到第七盏油灯时,他终于照见了画中人的真容——黄种人的肤色、瀑布般的黑发,以及顾盼生辉的明眸……真像,太像了……不!不是像,简直就是!不错,一点不错!画中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昨日黄昏的金南琴!
骇异间,钟少德瞥见了画像右上角的古篆题名——“至真无极大明圣母玛利亚像”。
原来,这就是高若望所说的中华圣母像,圣母湾工艺院的镇馆之宝。但为什么画的是金南琴?!不,不对头!不对的地方太多了,根本就讲不通……如果陆亚男所言不虚,徐成林应该已经来过这间阁楼很多次了。他果真只是来和金南琴幽会的么?现如今,金南琴分明就像是从这幅画中走出来的一般,这究竟该如何解释?仅仅是相貌相似的巧合么?不,这太牵强了……还是说,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不,这更不可能,简直是无稽之谈!……那么,仅剩的可能就是……或许,眼前的这幅画并不是三百年前的原作真迹,而是一幅新作、一幅赝品!以徐若瑟的身份,要搞到阁楼和圣龛的钥匙应该都不是难事。他很可能早就打开过圣龛,将一幅赝品放了进去,而这幅赝品正是他本人根据金南琴的相貌所作。也就是说,他与金南琴的幽会内容其实是为后者画像,将这位女催眠师画成了圣母的模样……可是,有一点还是解释不通:这幅画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古旧?泛黄和褪色都是如此的明显,怎么看都像是一件数百年前的文物。难道说,徐若瑟还特地精心造了假?那么,动机是什么?是想让自己的情人鱼目混珠,接受一干神甫修士的膜拜么?不,这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根本就讲不通!这简直是个笑话!一个笨拙之极,而又恶劣透顶的玩笑!简直就是在侮辱他钟大侦探的智力!
急怒交加之下,钟少德将打火机又凑近了一些,极力想要从画中看出些破绽来,不意却一下子点燃了画布!确切地说,他只点燃了那组七星灯中的一盏——一瞬间后,七盏灯一并燃了起来,如日月般大放光明!
大骇之下,钟少德慌忙想要灭火,一时间却找不到任何工具……
在熊熊烈焰的净化下,圣母的斗篷迅速褪去暗黄,恢复了白雪般的圣洁,甚至,她的一头长发也从黑色化作银白色,散发出耀眼的光辉……最后,当画布即将烧尽之际,金南琴的眼睛闪过两道红光,如烈火而又似鲜血,魅惑无比,摄魂夺魄,与昨日黄昏的目光如出一辙……
钟少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睁睁看着圣像烧成了灰烬。在焚尽最后一寸画布的同时,火势自动止息了,只余下缕缕青烟,从深深的圣龛中缓缓飘出,消散在阁楼的空气中……
就这样,最后的线索断了。然而,案子还没有结束。事实上,此时的钟少德已不再需要线索了。任何线索的存在都只有一个终极意义,那就是将调查者引向案件的始作俑者。而现如今,这千头万绪的终端已不再隐藏自身,她完全浮出了水面——
在余烬的轻烟中,钟少德再度产生了熟悉的感觉:依旧是一个女人,依旧在他的背后,依旧是那全知全视的目光,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钟少德慢慢转过身来,这一次,他并没有拔枪。他知道,枪法无论如何精准,如何锐利,都不可能洞穿虚空、真正的虚空、无穷无尽的虚空……
在阁楼的门口,正站着广大虚空的主人,神秘莫测、无所不能的金南琴。如今她已恢复了旧时的模样,白衣雪足,银发赤瞳,与画中的形象并无二致。那七盏明灯正悬浮于她的脑后,结成了巨大的轮环,光焰四射,恍如阳炎……
四目相交的瞬间,钟少德陷入了一片白光中。对方的光芒实在太过耀眼,纵然他闭上双眼,也丝毫无济于事。那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眼睛,甚至,直接击穿他的灵魂。刹那之间,不只视野,就连头脑也变得一片空白,极致地光明,而又极致地混沌……渐渐地,他失却了分辨的能力,对于自身存在的觉知愈发虚浮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月映万川、无处不在的美妙体验。就这样,他沉入了光的海洋……
“若瑟、南琴……若瑟、玛利亚……对,这就是谜底,全部的谜底……原来,这是一个双重谜……”他一步步走下了楼梯,藉着残存的理智,呓语般地推理着。
“嗯,你猜中了,亲爱的若瑟……”在他的脑海中,对方温柔地回应着。
“若瑟……我叫若瑟?”踏在冰凉的水门汀上,他感到了一丝异样。
“是的,若瑟就是你的名字,我亲爱的孩子……”对方不容分说地抹去了他的疑窦。
“孩子?不,我好像记得……你的孩子应该是……”凭借新的怀疑,他维系着苍白的自我,同时继续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工艺院大楼。
“就是你。我的孩子就是你,若瑟……你不仅是我的孩子,还是我的情郎,我孩子的父亲……”对方继续玩转着话头。
“情郎?还有父亲?我记得……你应该有个丈夫……真正的丈夫……一个有权势的人,住在天上……他叫……他叫……”在初春的冷雨中,他的意识宛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已。
“他叫若瑟,他就是你。你不在天上,出生前你就被送到了地上,和我做伴……”对方柔和而坚定地纠正道。
“地上,不是天上……那么,住在天上的是……”他的头脑一团浆糊,就如同他沾满泥浆的皮鞋一般。
“……天上没有男人……那里住着我的母亲,最慈祥的母亲,最伟大的母亲……而你,若瑟,正是她送我的礼物……为了我们永恒的……爱……”对方的话语依旧甜蜜无比。
“……母亲……爱……我是……礼物……”在机械重复的同时,他已经站到了河岸边。
“嗯,为了回应她的爱,现在,我要把你归还给母亲、万物的造化……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亲爱的若瑟,你愿意吗?”终于,对方发出了最后的邀请。
“我……我……”他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怀疑,纠结,挣扎,然而,片刻过后,他得出了最终答案,那是一句:“我愿意——”
话音落下的同时,说话者也从岸上坠下,脚朝上,头朝下,径直落入了圣母湾中。
在冰冷河水的剧烈刺激下,他瞬间恢复了全部的理智,不,甚至是比平时更强的理智,百分之两百,百分之三百的理智!纵然是在往昔的全盛年代,他也不曾如此地清醒,如此地澄明……他,还有先前那小子,他们是何等地相似!一样的失落、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幻梦,在其背后,乃是一模一样的现实。这现实颓败而又美丽,冷酷而又慈悲,在拒绝他们的同时,又将他们揽入了极黑的怀抱……不错,一点都不错!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合乎逻辑的事实!无可拒绝的真相!
“终于,全明白了……”
在发出这声叹息的同时,他一头扎进了河底的淤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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