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上帝住的天堂門外，平凡的魔鬼在等待：紀錄片《以神之名》與邪教、洗腦主題書籍

撰文｜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以異端邪教為主題的韓國紀錄片影集《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近期（2023年3月）在Netflix上線後立刻掀起熱議，不只登上該平台台灣觀看的排行榜，也成為許多觀眾私下討論的話題。該劇由韓國文化傳播公司（MBC）旗下新聞調查節目《PD手冊》（PD수첩）出身的導演曹成賢（조성현）執導。1990年便開播的《PD手冊》，一向以不畏爭議聞名，2022年8月才因為報導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槍擊事件和世界和平統一家庭聯合會（簡稱統一教）之間的關聯，引起信眾不滿，率眾4000人前往MBC抗議。《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也承襲《PD手冊》的風格，共分4部分，分別以「攝理教JMS」、「五大洋」、「嬰兒花園」、「萬民中央教會」等4個新興宗教為對象，報導這些宗教背裡的陰暗，並聚焦在教團領袖引發的社會事件上。

這並不是Netflix第一次在台灣推出韓國社會案件的紀錄片影集，此前作品如《網路煉獄：揭發N號房》、《韓國雨衣殺手：全面追緝柳永哲》雖然也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但都遠不及《以神之名》的熱度。細究其原因，一方面《以神之名》揭露了這些新興宗教一向難以為外人所探知的神祕面紗，尤其是教主和信徒之間那些涉及性、暴力與謀殺等等匪夷所思的誇張情節，充滿獵奇意味，呈現了人性令人瞠目的扭曲。

➤以洗腦技術打造封閉的場域

相較於不可思議的獵奇感，另一個讓台灣觀眾關注的原因或許恰恰相反，出自於強烈的既視感。劇中看似光怪陸離的瘋狂行為，雖然遠在韓國，但對台灣民眾而言卻絕不陌生。

不光劇中有牽涉到台灣的片段，島上眾人多少也都能說出幾個不管是聽聞或親歷的類似故事。可能是新興宗教、靈修團體，也可能是心理成長、直銷……形式千奇百怪，但像劇中那樣遭人洗腦般的操弄則如出一轍。

不少人因此傾家蕩產或家破人亡，少數情節嚴重者還可能出現在社會新聞的版面，讓公權力和輿論有機會介入。然而多數人面對這些擁有眾多追隨者，影響甚至橫跨政、商兩界的龐大組織，多半無力對抗，只能任憑這些團體繼續在他們精心打造的封閉王國裡作威作福。

這正說明了《以神之名》的可貴。事實上劇中所涉及的宗教組織，多數至今仍持續運作，而且在影集放映前後都曾提出法律訴訟，企圖阻止播放。光檯面上就需承受這麼大的壓力，檯面下面對的阻擾一定更為可怕。

劇組甘冒風險，展示這些新興宗教的邪惡，在情節編排和場景還原上，雖偶有過於戲劇化的渲染，但瑕不掩瑜。劇中的影像直接撞擊這些洗腦組織樹立的高牆，將組織內部密不透風的封閉運作攤在陽光之下，接受日常常識的檢驗。

「封閉」正是這些洗腦組織得以存在，並進一步操弄內部成員的關鍵。封閉可以是具體生活環境的孤立，也可以是抽象的在心靈層次與外界的切割。兩者都會形塑出一種走投無路的處境，使人自發或被動地放棄自我獨立的思考和判斷，接受上位者的指揮。

所有的洗腦技巧，歸結到最後，都是在打造出具體和抽象的孤立空間。過去不少以邪教／洗腦組織為中心的相關作品，無論是創作、紀實或科學的討論，本質上都凸顯了封閉處境下讓人心的扭曲。

➤日本：由對奧姆反省出發的寫作

綜觀坊間為數眾多的討論，日本為其大宗。除了日台文化間長久的親近與交流外，也可能與日本在1994年奧姆真理教沙林毒氣案爆發後，對於邪教／洗腦組織深刻的反省有關。由2011年日本NHK特別節目《未解決事件》延伸出版的《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可說是對奧姆最徹底的回顧。藉由不同角度的深入報導，以及意外取得900卷教團的內部錄音，不單指出教主麻原彰晃在一開始就潛藏著毀滅世界的瘋狂，同時也捕捉了人心的脆弱面。

只要有心人賦予某種絕對的價值，建立生理或心理真空溫室，切除掉對外界的感知，在失去和他人同喜同悲的共感後，失去了現實感和責任感的信徒，就能完全擺脫理性和良心，搖身一變，成為服從命令的殺人機器。

在事發當時，因受到事件衝擊，開始了一系列口述訪談的作家村上春樹，分別出版採訪受害者的《地下鐵事件》與奧姆真理教信眾的《約束的場所：地下鐵事件Ⅱ》兩本報導文學，也傳達了類似的感受。尤其在第二部書中，他指出奧姆信徒一心追求不同於混亂現世的純淨世界，渴望將自己獻身於更崇高的理念，結果反而被麻原引導至隔離的「場所」中，失去對外在的感知，在理念和行動之間產生了乖離，從善念成為惡行的起點。

村上更敏銳地意識到，奧姆絕非孤例，只要社會上無法提供「純粹價值」的滿足，人們最終仍會去尋找下一個「奧姆式的東西」。替代物不見得是宗教，就像村上一針見血的比擬，90年代的奧姆和二次戰前的「滿州國」有著高度的相似，都是一群追求理想的年輕人，以善為名，最後卻召喚出巨大的邪惡。

➤人們多半不如自己想像的堅強，在生活的某一個瞬間，你我都能被洗腦

不同於奧姆真理教涉及的宏大命題，日本樂團X JAPAN主唱Toshi的回憶錄《洗腦：X JAPAN主唱的邪教歷劫重生告白》，則由微觀的角度印證了人性的軟弱。全書最令人驚訝的，是這位曾立足於搖滾樂頂點的男人，受邪教控制的過程竟然是如此平淡無奇。無關乎奧姆的心理修練，更沒有什麼複雜的圈套，就只是一個在現實中遇到挫折的男人，遭人趁虛侵入自己的內心，經歷了一連串身心摧殘的程序，瓦解了自我，成為該組織的信眾長達12年。

看似不合常理的簡單，顯示著人們多半不如自己想像的堅強。一旦生命卡關，再加上一連串訓練有素的手法，我們馬上就會向權威屈服，自甘為奴。

日本精神科醫師、作家岡田尊司的《當「洗腦」統治了我們：思想控制的技術》（マインド・コントロール 増補改訂版），和日本認知學家苫米地英人《現代「洗腦」手冊：從新興宗教到做生意，從政府的刻意引導到各種帶風向。你認為的「自我主張」，其實都可能是被「洗腦」造成的？》兩本寫於21世紀的洗腦科普書，都強調今日社會實為「洗腦社會」。從宗教到商業或政治的運作，當各種不同的洗腦技術經由各式媒介的強化和擴大，在看似自由的世界裡打造出密閉的精神牢房，人們往往身陷其中而不自覺。

兩書透過一則又一則的案例，努力析理出洗腦的技巧和防範之道。各種千變萬化的手法，目的都在尋找我們心靈的破口。破口可能是人生無法解決的難關，也可能出於自滿或自卑、軟弱或憤怒……種種情緒。只要心靈流露出一絲能見縫插針的孔隙，有心者即立刻一擁而上將我們的心生吞活剝，丟到封閉的世界，和Toshi「平淡」的洗腦回憶有著相互呼應之處。

➤故事的力量與正被洗腦的病識感

類似的洗腦相關科普書，三不五時就會有新著上市，而且是舉世皆然的熱門議題，不乏從國外引進，或台灣自己的書寫。但不斷有新書問世，似乎說明了這些反洗腦教戰手冊的效力有限？

相比於教條，或許我們需要更多的案例（＝故事）。不單是由他人的經驗學習教訓，更重要的是藉由他人的故事，時時提醒自己，人性必然存在的缺陷與邪惡。也許不見得真能抗拒化身為邪教／洗腦組織的惡魔，但或許可以培養出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洗腦的病識感。

一個男人可以讓女友家族一家七口，聽其命令彼此殘殺，倖存的女友到最後已經無法分辨自己是受害者或共犯？（《惡魔噬食的靈魂：北九州連續監禁虐殺事件》）

一個人的思想如何被打造成類似宗教的經典，即使造成生靈塗炭的悲劇，還是能讓數億人臣服，甚至推銷到全世界？（《毛主義：紅星照耀全世界，一部完整解讀毛澤東思想的全球史》）

又或者像《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這樣的紀錄片，在Netflix上還有著許多主題相似的選擇。

當我們面對這些不可思議的故事時，在驚訝、憤怒甚或嘲笑之餘，務必切記也許一個轉念，失足陷入有心人構築的封閉陷阱，你我都會變成事件裡的加害者或被害者。

就像羅大佑在1984年的作品〈耶穌的另一個名字〉所唱的：

耶穌有另個名字　叫做你也叫做我
我們都有祂的聖靈　還有魔鬼的本性
撒旦有另個名字　叫做妳也叫做我
他在夢中將我驚醒　笑我平凡的人性
平凡有另個名字　叫做你也叫做我
我們都在白天犯罪　就像夜晚的懺悔
如此我才真正明白　星期天的教堂為誰開
上帝住的天堂門外　平凡的魔鬼在等待●（原文於2023-04-10 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