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圖騰|第十一章:Varanasi.少年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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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舢舨剛好只夠面對面坐兩個人。他解開纜繩,舉槳輕輕一點,小船轉了半圈離岸,在河面上悠然飄行。

十三個多小時的長途勞頓,終於在入夜後抵達Varanasi火車站。我侷促地活動了一下僵硬痠痛的身體,奮力揹起背包下車,出站口迎接我的是一片混亂喧騰的拉客聲,彷彿全印度的車伕都擠到這裡來了,不斷地糾纏拉扯他們眼前茫然失措的搖錢樹。經過一番長途跋涉,每個人都倦了,急著離開這裡直接回家或找到住處。雨濛濛下著,我焦心地問著車伕:「恆河,我要去恆河邊的旅館。」

出發前我就打定主意,非恆河畔的旅館不住,可是眼前的每個車伕好像都聽不懂我的話(實在無法確定他們真的懂),他們只是反覆重覆我說過的話,語帶保證地。我沒有辦法,太累了,不管是不是恆河畔,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再說吧。我幾乎處在無意識的狀態,隨便挑了個車伕,談好價錢,坐上熟悉的嘟嘟車(tuk-tuk),在雨夜裡噗噗徐行。

雨愈下愈大,車伕迷了路似地在街衢小巷裡走走停停,最後停在一個黑暗的短巷轉角,這裡有一家旅館,但卻不是我屬意的恆河畔,雖然是意料中事,我還是顯得非常不高興,尤其是在車伕索價的車資竟高出起初談好價錢的一倍時,更是氣急敗壞。我又累又無奈,堅持不肯當冤大頭,多付那筆無中生有的車費。我把講好的價錢給了車伕,逕直走入旅店不再理他。

旅店老闆為車伕講情,可我正在氣頭上,也不管那個已經被大雨淋濕,卻仍冒雨蹲在旅店門口,執意要拿到錢的車伕。在這個充斥貧窮飢饉、欺騙爭奪,以及生來就得不到公平對待的國度裡,不斷受騙上當的我已經在心的周圍築起了厚厚的城牆,逼自己強悍到麻木不仁的狀態;自認為性格平和的我,自從踏上印度這塊土地之後就常常生氣,事後連我自己也覺得莫名而可笑。然而我的氣憤不止是因為受騙,還可能是因為無力幫助或改變眼前所見所感的一切,而衍生出壓力後失控的脾氣。很自然的,當時我並沒有察覺,否則就不會有如此深陷的情緒。

最後我只肯再多出十魯比。給錢的時候,我斬釘截鐵對車伕說:「我只能你給這些,不可能再多了。」

我領教過他們死纏爛打的功力,不快刀斬亂麻消弭戰事,今晚再沒剩多少時間可以休息了。


第二天醒來,窗外仍是陰雨綿綿,我仰首眺望那似乎不打算停止的雨勢,開始擔憂今天一整天會被雨水困在旅館裡。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無論如何,冒雨也要去恆河邊走一遭。我很快洗了澡,把重要的東西貼身藏好,來到旅館門口,毅然走入毛毛細雨中。恆河到底在哪裡?身邊沒有準備地圖,旅店老闆模糊的指示等於沒有幫助。我隨意走在Varanasi逐漸放晴的街上,一隻豬與我錯身而過,不遠處走來一對揹大背包的白人男女,我心想,跟著他們也許能到得了恆河。

我慢慢走在那對白人男女身後,跟了幾條街和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巷後,他們竟走進一幢看似旅館的老舊建築裡去了。我一時失去目標,但心裡卻非常確信,恆河肯定就在左近。走出那條窄隘的巷弄,我又來到一條陌生的街道上。這時,前方突然走出兩個人,他們一前一後抬著一具用嶄新的黃布包裹的屍體(我猜想)。恆河是水葬或火葬死者的地方,我心想跟著他們準沒錯了。抱著就算去不了恆河,也能在陌生人的帶領下穿過那些曲奇神祕的小巷,去到那些也許會教人意外驚喜的地方,一種源自內心底處對新鮮冒險的強烈期待,我篤定地,不怕迷路地繼續跟著。

果不其然,我誤打誤撞來到恆河岸邊。方才抬屍人走得非常快,一個轉彎就失去了他們的蹤影。儘管沒能見識到河岸邊的火葬或水葬(聽說死於疾病、意外或他殺等非壽終正寢的死者不能火葬),但天氣顯然已經轉晴,可以清楚看見廣闊深沉的河水和對岸綿延的黑沙,以及不遠處橫跨河水的長橋,全數都籠罩在從烏雲間灑下的清陽中。

我望著那些通往河水的石階,內心想像著曙光濛亮時,浴場裡站著一個個把身體浸在混濁河水,掬灑聖水祈禱的虔誠者。這時,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來拉生意,雇船遊恆河一小時50魯比。

雨下一陣停一陣,現在雖然暫時放晴,可誰能保證一個小時內不會突然下雨呢?我搖頭拒絕他,但他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亦步亦趨跟著我。

「20魯比。」我拗不過他的糾纏,開了個低價。

「45魯比,先生,不能再少了,就45魯比吧,先生。要不,40魯比,就這麼說定了,最便宜的價錢。」少年邊說邊跟著我跑,糾纏不休。

看來不坐他的舢舨遊河,他是不會罷休。

「20魯比。」我最後一次出價,然後快步往來時的巷弄走去,試圖擺脫少年的糾纏。少年見狀,突然說:「好吧好吧,25魯比。」

接著,我忽然想起好友唐託我的事,出發前他特別叮囑我,若是到了恆河,無論如何幫他帶一瓶恆河沙(金剛沙)回去。我摸了摸貼身帶著的小玻璃瓶,是唐特地拿給我裝沙子用的,我昨天還記得把它塞在腰袋裡,現在竟然差點忘記了。舉目四望,河的這一面只有石階和穢物,要裝恆河沙非到對岸不可。

「好吧,25魯比,不過你要渡我到對岸。」

「對岸?沒問題。你到對岸做什麼?」

「看看而已,沒什麼。只要三分鐘。」

「三分鐘?OK,沒問題。」

少年領著我走向河邊。

「如果我划得好,你高興,給我50魯比,好吧?就這麼說定了。」少年又再一次給自己製造抬價的機會。

我搖頭:「說好的,25魯比。」

「是,我知道,25魯比。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划得好,你高興,給我50,不然30魯比也可以,好吧?就這樣。」

「不,25就是25,不管高不高興都是25魯比。」

「是,我知道,25魯比。我是說……」

惱人的對話一再重覆,少年不厭其煩地死纏爛打,我索性不答腔。

少年的舢舨剛好只夠面對面坐兩個人。他解開纜繩,舉槳輕輕一點,小船轉了半圈離岸,在河面上悠然飄行。少年撐船的技術果然好。我在Srinagar的時候也曾經試過划舢舨,但是不管怎麼努力划就只能在原地打圈,無法使船前進,惹得阿里和希拉爾父子哈哈大笑。

河面上清風徐徐,環視那廣闊天地,但覺心曠神怡,我開始覺得,給少年30魯比也無不可。正這麼想著的時候,船已經停靠對岸,少年涉水綁好纜繩,我也跟著跳下船。兩人在沙岸上走了一會兒,我趁少年不注意(不知道為什麼要趁他不注意,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取出容器裝滿一小瓶恆河沙,就在旋緊瓶蓋的時候被少年發現了。

「你幹什麼?」

我很快藏好玻璃瓶,反身說:「沒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偷偷摸摸。

「你不可以拿走這裡的沙……」少年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並大聲恐嚇:「你必須給我50魯比,不然我告發你……」

這簡直是勒索。我不相信少年的話,他不過是想要錢罷了。我們吵了起來,而豆大的雨滴也碰巧在這時嘩嘩落了下來,少年衝向舢舨,慌忙解開纜繩,快速把上衣脫下摺在座位底下,催促我上船。我們在船上頂著傾盆大雨,仍不斷高聲爭執著。

事後,我一想起這番景象總不免失笑,雖然當時真的非常生氣,可難道就不怕少年撇下我不管,或一氣之下把我推入河中嗎?況且,何必跟一個孩子置氣?如今想來,在每天戰或逃的壓力下,我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一種情境式的防衛模式,生理和心理都瀕臨崩潰。

上岸後,我們在河畔找地方躲雨,少年堅持要我付他50魯比,我怒極反笑,「我們說好的,遊河一個小時25魯比,一個小時了嗎?二十分鐘都不到。」

我數了25魯比給他。少年不死心又囉嗦了半天,不外乎是說不給他50魯比,他就要去告發我偷沙子的事。我聳了聳肩,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河邊的巷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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