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娟的遺憾
在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我就學的地方在一個常年炎熱又有點荒涼的南部鄉鎮。我經常孤獨而愜意地騎著單車上下學。每日晨昏,我沿著大片田疇和沙沙作響的行道樹騎行,幻想著隱遁去更遙遠無人的蠻荒之地,過一種陌生而新奇的生活——如果有此可能的話——在幻想的境界中,世上的一切變得如此寧謐而靜默。
一個晨光熹微的早晨,因為才下過雨而顯得清冷,我仍在騎行中慣性地躲進那個夢寐以求的安靜角落;清新的風,藍得發亮的蒼穹,只喝一杯豆漿當早餐的胃空得輕鬆——我並不覺得餓,因為心情好——我住的村莊離學校騎車十分鐘,要經過一座短橋,短橋兩邊的天氣好像兩個性格不同的人,融洽的時候陰晴與共,不融洽的時候各行其是,通常會一邊晴一邊雨。
我放開單車把手,雙手自然垂放兩側,慵懶而輕盈地逆風而行。有時騎機車經過的同學會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送我一程。然而現在我完全放鬆,像無須掌舵任其飄蕩的船隻,有一種無論如何都能抵達的自由。接下來,無預期的,我的眼睛餘光注意到路旁一片農地的角落趴著一個婦人,她的機車倒在一旁;從她的裝束看來,應該是附近的務農人家。我吃了一驚,連忙下車察看,隔著點距離叫喚她,而她卻好像失去了知覺,沒有反應。
這時,一輛經過的自用車停下來,司機探出頭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我也不知道,經過時看到她就這樣了,還請他是否可以幫忙報警。那人口頭應允,卻有點疑心地看著我,然後就慢慢開走了。
一時之間,我什麼也不能做(那時還沒有手機,附近也沒有公用電話),正想著是否先離開去通知人來,那婦人就突然自己翻身坐了起來,舉止迷茫。
「妳還好嗎?」
她包著頭巾,還戴了防曬的大寬邊帽和口罩,只露出光光的眼睛盯著我瞧,然後站起來拍了拍身上,把機車抬起來坐上去,試著發動。
我看她彷彿沒事,也就跨上單車準備走人。
「喂,少年吔——」這時她突然叫住我,「你知道我在這趴多久了嗎?」
我搖頭。她朝我招了招手。我牽著單車走近她,發現她有一雙溫順卻淡漠的大眼,眼中布滿紅絲。後來我才知道,她眼中的淡漠其實是一種平靜無波的絕望。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不好意思,我趕著去上學——」
「我知道,順路而已,幫我一下,好不好?拜託——」她語氣哀懇,但眼神平靜,好像試圖在說服一個已經答應幫忙的人。
「麻煩你,幫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們學校對面雜貨店的老闆,吳先生——」她一面說一面打開機車置物箱,從裡面取出一個捲成柱狀的牛皮紙袋遞給我,看似哀告的眼神中帶一絲生無可戀的漠然。我遲疑且不太情願地接了過來;以當時的手感,摸得出來裡面的東西是圓形的。「你跟他說,是馬娟託你拿給他的,他就知道了。」
我只好點頭答應,把東西放進背包。
這事過了約莫兩週,我幾乎已經完全忘記這個人了,卻在有一天傍晚從房東家裡走出來時,被馬娟一眼認了出來。我的房東是個矮瘦卻精力充沛的獨居老頭,他一個人住樓下。我租賃的房間在二樓靠近樓梯的木板隔間,房門面向走道,採光來自走道旁的一排窗戶;好在另一個房間目前沒有住人。這棟透天厝的屋齡還算新,屋旁向西的空地房東種了一些盆栽,他經常在黃昏的時候搬了小凳子坐在那,讓慢慢減弱的陽光消逝在他黧黑的臉上。
那天馬娟來找房東,我正好打算出去吃晚飯,她一見到我就睜圓了眼睛,指著我的鼻子說:「是你?!」
我吃驚地望著眼前的陌生婦人,心想她會不會認錯人了,腳步只停了一瞬,又遲疑地往前走時,她忽然擋住我的去路,宏聲衝著我說:「少年吔,原來你住在這裡喔——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馬娟,那個趴在路邊,託你拿東西給雜貨店老闆的馬娟,記得嗎?」
「喔,」我恍然笑著點頭,「妳這樣,」我雙手比劃著,「我沒認出來——」
「也是啦,我那天頭臉都包起來了,難怪你不認得——」
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和力,看不太出來年紀,大約四十多到五十多歲之間,粗眉闊嘴大眼,聲嗓洪亮。
「我來找我叔叔——」她補充說道。
原來房東是她叔叔,這麼巧?!我心中才這麼想,她就又說:「很巧呴?」說時眼露喜色,臉上放光。「要出去啊?」
「嗯,」我有點尷尬,「出去吃晚飯。」
「吃晚飯?」她突然像發現寶藏似地笑說,「那正好——你等我一下——不要走喔,等我一下,馬上就好——」說著她轉身進去找房東說了一會兒話,又匆匆趕出來,拉著我朝門外走,「我跟你說,你一個人住在外面,晚餐一定都隨便吃;我告訴你,我們那裡有給學生搭伙,都是你們學校的學生喔,一個月才繳一點錢,分攤下來比吃自助餐還要便宜,而且菜色豐富、營養均衡,我不騙你;今天幾號?剛好月底了,這兩天我不算你錢,你來試吃,喜歡的話,下個月再繳錢,好不好?」
「呃——」
「好啦好啦,我真的不騙你,你來就知道了——」
盛情難卻,我也就莫可奈何地答應了。
她原先想騎機車載我,然而在我的堅持下,還是騎單車跟在她後面;距離其實不遠,我若散步也到得了。
馬娟說得沒錯,菜色挺豐富的,搭伙的都是學生,我還見到一個不是很熟的同年級不同班的同學。我們吃飯的地方在馬娟的家,一個空房間擺上兩張大圓桌,每桌可以坐到八個人,擠一點可以十個。然而馬娟說,一桌頂多八個,不會再多。廚房就在隔壁,負責烹調的只有馬娟和另一位大嬸,她們上菜很快,每盤料理都很美味,白飯和湯沒有限制。
我坐的那一桌連我只有六個人,另一桌七個;後來我還找了一個相熟的學弟來。
馬娟住的平房雖然有年紀了,但裡裡外外打掃得很乾淨。她養了一隻狗,名叫「勾勾」,不吵不鬧的,見了人搖尾巴,很少吠。據說勾勾是她撿來的,剛開始還有點跛,後來讓馬娟給治好了。
一週五天(六、日通常有人回家度週末,不開伙),我總在飯點前散步去馬娟家,如果剛好遇到不可控的因素(譬如颱風天),沒能去用餐的話,馬娟會在月初繳費時扣掉那一餐的錢。
馬娟沒有家人與她同住,她白天在朋友的農地幫忙,傍晚為學生烹調晚餐,每次見到她都是活力充滿、一臉爽朗的樣子,從沒見過她喊累。
在一個難得寒冷又飄雨的週日,我拿著一隻白色透明雨傘在淒冷的街上漫步,想著午餐吃什麼。馬娟突然從後面叫我。她不管遠近都騎機車,遇到熟人就掀開安全帽的罩子叫人,其聲響亮可上雲霄。
「你這隻雨傘可真顯眼,我遠遠就看見了。」馬娟不等我開口,就又搶著說,「我煮了一桌好料的,中午去我那邊吃?」
「不太好吧——」
「我真的煮太多了,一個人吃不完,少年仔食量大,正好來幫我吃——來啦來啦,不來我要生氣了喔!」
馬娟的說服力所向披靡,無可匹敵。
我一進她家,果然看到滿桌吃食,嚇了一跳。
「妳一個人幹嘛煮這麼多?」
「本來有朋友要來,臨時有事取消了。」馬娟不冷不熱的說(這時,我又看到了那個眼神——淡漠的,平靜無波的絕望的眼神),轉瞬她又掛起了招牌笑容,殷勤勸食。「想喝酒嗎?」說著她站起來去拿酒,不等我回答就又說,「喝一點暖暖身子。」
她倒了一小杯高粱給我,冷凍過的高粱酒不那麼嗆口,然而我本就不擅飲,嘬了一小口還是難免咳兩聲。馬娟看我的臉色忽然樂了,「才那麼一小口就變紅臉關公,我看你多吃點再喝,不然這杯下肚,估計你要醉到明天。」
我們邊吃邊聊,伴著風雨擊打窗子的劈啪聲,以及北風颼颼在屋子的某處發出的嗚咽,這樣的情境,我反而吃得很舒服。馬娟空泛地聊著村莊裡聽來的閒事,幾杯酒下肚,話多的她反而漸漸沉默了,然後她突然低著臉問我:「你還記得雜貨店老闆當時說了什麼?」
我花了幾秒鐘才弄懂她的問題,「嗯,沒說什麼——我記得他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只叫我把東西放櫃枱上;我趕著上課,就出來了。」
「他原本今天要來吃飯的,」馬娟眼底隱含難解的空茫,語調悲切,「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無須回答,因為她好像在自言自語。
「他是我姊夫。」馬娟嚴肅的樣子像老了幾歲,「我姊姊去年秋天生病死了。」她眉宇深鎖,然後突然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神情彷彿熱切又彷彿憂鬱,「我差點就嫁給了他。」
聽到這裡我有點吃驚,不由得想起那個雜貨店老闆吳先生,他整體看來有點像軍人,古板中帶著點剛硬的朝氣,然而他經常一臉厭世的表情卻破壞了那種朝氣,給人一種活死人的感覺。他長得高而黑,看得出來年輕時毛髮旺盛,而今該秃的都秃了,只剩下手毛和鬍髭。
「那時我十九歲,我們常常見面,甚至還偷偷約會,他說他會找人到我家來提親,我等了快三個月——他到我家提親之前,我們還常常在一起,所以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最後會娶了我姊姊,只因為他媽媽不喜歡我。」
她的圓方臉在回憶中泛起少女般的紅潮,表情彷彿困惑又彷彿悲傷,「我請你拿給他的那個東西,是他當年私下跟我求婚時送我的定情物,一個銀製的手鐲。」馬娟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目光炯炯,她的痛苦和怨忿好像壓縮在那雙大眼裡,生動地說明了隱忍多年的寂寞。「我沒有勇氣親自拿給他,好在遇見你,不然——」
「妳還在等他?」我不自覺問了出來。
馬娟盯著手中的酒杯,仰頭喝乾,又斟上一杯。她沒有回答我,只抹了抹發紅的眼睛,隨即換上一張笑臉,竄掇著叫我再多吃點,可我實在是吃不下了,於是我幫著她收拾殘肴,搶著洗碗。
天色看似很晚了,但時間不過才午後兩三點,我謝過她請我吃午飯,覺得該走了;她也不留我,只說下次有空再陪她吃飯,一個人吃飯,再好吃都沒胃口。
那天之後,馬娟經常在來找她叔叔時給我帶吃的,通常是水煮玉米、花生或烤蕃薯,她說年輕人容易餓,讓我留著晚上當零嘴點心吃。起初我收得很不好意思,推託吃不了那麼多,房東一旁說沒關係,可以放冰箱,下次用電鍋蒸一下就可以吃了。我和房東先生基本上沒有什麼交集,除了每個月繳房租的時候聊上一兩句,平常各過各的,見面點個頭問聲好,就沒話了。然而因為馬娟的關係,房東先生偶爾會找我說說話,有時傍晚放學回來,如果沒有其他事,他還會找我陪他在夕陽下坐一會兒。
房東先生的老伴死得早,兒女都在外地,他說要不是有馬娟就近照看他,時常送東西過來,陪他說說話,甚至幫他打掃家裡,他一個人雖然也不至於過得不好,但有人關心就是不一樣。
隨著話題的深入,我慢慢從房東那裡聽到了馬娟前半生的故事。
吳亞雄(雜貨店老闆)娶了馬娟的姊姊馬琴之後,馬娟才發現自己懷了情人的孩子,她的父母覺得她很丟人,想隨便找個要她的男人把她嫁出去,然而馬娟抵死不從。父母逼她去把孩子拿掉,她說這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她負責生負責養,誰都無權干涉。為了這樁醜聞,馬娟跟父母姊姊差點鬧到斷絕關係。後來,馬娟離家去和她的好閨密李雪住一起,在十幾公里外、市區的一個小工廠做加工員。
幾個月後,馬娟感覺肚裡的孩子沒有動靜,去醫院檢查,發現是個死胎。這以後,馬娟一直沒有回家,也斷了與家人的聯繫。幾年後,李雪嫁人,姊姊馬琴也有兩個孩子了,她仍小姑獨處,一個人住在市區。後來馬娟的爸爸中風臥床,她這才搬回來照顧年邁的父母。等到父母相繼過逝後,她和姊姊馬琴之間緊繃的關係才慢慢緩和。
「現在,」房東先生說,「馬琴也死了,吳亞雄倒是臉皮厚,一點都不帶念馬娟獨自照顧父母那麼多年,竟然跟馬娟說,她父母留下的房產有一半是馬琴的,他覺得有義務幫馬琴要回來——欸,馬娟這孩子也太好說話了,竟然打算把房產賣了分他一半……」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在飯點前抵達馬娟家,看到吳亞雄活力鼎盛、非常熱切地在遊說馬娟找仲介賣房產,完全無視於馬娟正忙著烹調上餐。一旁幫忙馬娟的助手大嬸一向是個靦腆話少的人,這時突然漲紅臉喝斥吳亞雄,「你就不能找別的時間來嗎?」
「不干妳的事——」執著的吳亞雄靈活地繞過大嬸,對著馬娟咄咄逼人,不耐煩的語調像個吵嚷不休的債權人。
「滾!」馬娟突然低吼,「我說過會給你一個交代,但不是現在。」
在數十雙眼睛的圍觀中,吳亞雄含霜的黑臉漲起一抹豬肝色,看似要爆發,然而只做了一個堅硬而輕蔑的表情,便悻悻然轉身走了。這時,馬娟眼底漠然而平靜無波的絕望中,彷彿又蒙上一層無解的黯然。她的心痛和憤怒很生動地展現在肢體語言中,像一個怨恨的黑影站在那裡揮舞著披荊斬棘的斧頭。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馬娟發怒。
放寒假之前的一個週日的清晨,馬娟來找她叔叔,我正好下樓要去吃早點,看見馬娟眼眶紅紅的在跟房東先生說:「勾勾死了——」
我大吃一驚站住了。
「怎麼死的?」房東先生和我幾乎同時脫口問道。
「被人下藥毒死的——」
可憐的勾勾,成了貪婪刀下的犧牲品。
不用說,我們都知道是誰幹的。勾勾非常聽話貼心,每逢馬娟騎機車出門時,牠經常跟在後面跑——可能是有被遺棄的陰影,牠死活不上機車——跑遍整個村莊;有時馬娟不給牠跟,勾勾就趴臥在門前曬太陽,等著馬娟回家。村莊裡沒有人不認識勾勾,也沒有人不喜歡勾勾,牠總是乖乖的任人撫摸,有時還會幫忙看顧小孩,是一隻很有靈性的狗。
馬娟抽泣著,邊哭邊說:「我總得等學校放寒假了再說,不然房子賣了,還在搭伙的學生怎麼辦?他們錢都繳了,又這麼支持我……他就不能再多等幾個禮拜,那麼著急,好像怕我隨時會反悔……」
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也只能說些空泛的話。房東先生更是連連嘆息,直喊作孽。
那天,我陪馬娟散步回去——唯獨這次她沒有騎機車出門——淡淡的冬陽灑在樹影搖曳的路面上,她憂傷的臉龐失去了心胸曠達的光亮,像黃昏下的一抹暗影。馬娟空蕩蕩的家顯得特別淒清沉寂,少了勾勾跟前隨後的腳步,馬娟的寂寞就像北國暗夜中的雪光,那麼冷而清晰,而我彷彿是個手持火炬的旅人,不小心迷路闖了進去。我好意的陪伴,在她力圖餵食我的過程中顯得笨拙而無力,她看似平靜地走來走去忙碌著,留我吃中飯,屋裡乾乾淨淨的看不出一點傷懷的痕跡。
當我們坐定吃飯,而她也開始喝起高粱時,她這才又開始像平常那樣,說起一些不相干的話。在室內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她帶著一種作夢似的神情回憶過往,彷彿在對過去寄予希望,那麼理所當然的灰心,又那麼平靜無波的沮喪。
「在我這一生中,只有兩個遺憾——」馬娟忽然說,「我懷了吳亞雄的孩子;還有,我的孩子沒有生下來就死了。」
我安靜地望著她孤寂落寞的臉,彷彿她的一生從未在這世上激起過一絲漣漪;而她,對於自己的存在也與這世界同等漠然。她的生命力點燃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好像也在此刻、在她的遺憾中無感地消逸了。
活過、愛過、寫過,此生無憾。佇足或匆匆皆無妨。一揖不到底。來去勿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