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养老金罢工 “暴力分子”大起底 | 人权行动 002

首先开宗明义，这期视频和暴力行动有关，但和宣扬暴力无关。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就是一本有极强宣扬暴力色彩的读物，但依旧不妨碍它成为教育部新编语文教材指定阅读系列，因为作者通过暴力讲述的是人民对抗暴政向往美好生活的故事。所以看待暴力，一个重要的分野是其目的。爱国主义军队镇压恐怖分子，法律对犯人的监禁和死刑，农民起义封建王朝，甚至蜘蛛侠奥特曼拯救城市，用的所有手段都是暴力，暴力在什么条件下的发生，当然是可以讨论的。如果你不同意这点，只认为一旦有暴力就必须要打倒。那，请你关闭此视频，并不要留下你的语言暴力。

法国养老金抗议已经从一月份持续至今，除了普通游行外，还有暴力事件发生。作为讲究自由、平等、民主的老牌国家，法国的反抗总是缺少不了暴力元素。许多国内媒体都把这种行为称作是西方混乱的标志，期待他们的崩塌。这些施行暴力的人都是谁？暴力活动会不会伤及无辜？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家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

今天我们不介绍单一行动案例，而是介绍最近几年在西方各种示威反抗中，一股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暴力战术：Black Bloc。除了参与法国的养老金游行外，Black Bloc比较著名的行动包括川普2019年当选总统那会儿左翼的反抗，2018法国黄马甲游行，1999年西雅图反世贸组织示威，欧洲G8、G20多次峰会都有他们的身影。Black Bloc没有标准的中文翻译，大致译为黑块或者黑群。看到这儿你可能已经有大概印象了，没错，他们最先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行动，而是他们的服装。今天我们会以视觉符号、意识形态、组织架构、行动策略几个部分来介绍他们，最后回到法国，来看Black Bloc对今天的影响。

一、视觉符号

Black Bloc行动时，会全副武装黑色，外套、裤子、鞋子、围巾、面罩、墨镜、头盔，以及任何可以遮住他们面部特征的配饰。这些装备有三个目的，第一，保护每个成员的身份，因为监控设备在不少国家已经非常普遍；第二，对面部的保护也可以在实战中防止辣椒喷雾和瓦斯弹；第三，组成一个更符号化、更具威慑力的整体，类似军队、警察的统一服饰，不仅有给对方造成威慑力的作用，也可以为本方成员提升士气。

有一种说法Black Bloc的视觉形象和60年代美国的无政府主义团体Black Mask有关，这是一个受到达达主义影响的艺术团体，他们在1967参与的反越战华尔街游行，是西方社会运动中第一次有集体佩戴黑色面罩和服装的，但不是为了保护身份或者攻击防御，而是注入军事化的视觉符号，也就是我们刚才说的第三点类似。

除了自己的装扮外，Black Bloc行动中的横幅、旗帜、slogan、涂鸦、歌曲、手册的设计都会表达出意识形态，配色通常是黑或者红黑，代表无政府主义者。在这次法国养老金抗议游行中，有许多这样的元素，也包括一个叫Black Lines的涂鸦艺术团体，明显是这个战术的延伸，我们可以感受一下。

二、意识形态

想象一下，当游行队伍中出现了Black Blocs时，你很难不以为他们代表着什么势力，要么是黑帮，要么是超级英雄。但其实Black Bloc没有实存组织，也没有特别统一的意识形态，更应该看作是一种临时的、隐秘的、自发的、自组织的战术运用。

了解他们的政治主张还是得先回到历史中去。

Black Bloc第一次正式出现，是在1980年代的西德。一些极左翼的激进自治组织发起了几百次占屋运动，占领那些被废弃的房屋、公共空间，这个自治组织很重要，我们后面再提到。他们也时常参与反战、反核、反新纳粹、反堕胎限制等活动。当然这些活动都是非暴力的，但那时候警察清理这些和平的行动可从不手软，所以慢慢他们开始有穿戴防护措施。也是西柏林的警察第一次给他们命名，德语叫Schwarzer Block，意思就是Black Bloc。所以Black Bloc并不是有意识创立出来的，而是那个年代欧洲一系列女权、环保、同性恋等运动中和警察冲突的副产品。

但被大众熟知，最后又是因为在美国的事件。根据JSTOR文库上一篇文献说，Black Bloc从欧洲到美国应该是通过文化传播的。一些音乐杂志、朋克音乐、乐队巡演让美国人了解到Black Bloc。然后1999年的西雅图让他们声名鹊起，Black Bloc准时出席了著名的反世贸组织抗议活动。虽然在这场史称西雅图之战的抗议里，Black Bloc远不是最大的势力，但由于他们的装束和行动强度，Black Bloc被媒体放大，传播到全世界。至此，他们成功出圈，后来在巴西、埃及、瑞典、加拿大等国都有采用该战术的行动。但在媒体那，时常以负面的形象出现，似乎和暴力划了等号。

通过以上一些线索，不知道你有没有隐约感觉到Black Bloc的意识形态。早期在西德的占屋运动，后来在美国西雅图反WTO都反映了Black Bloc背后的极左意识形态，包括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自由社会主义等等，因此他们统一起来的目标非常明确：反资本主义，反全球化，反国家机器。很多Black Bloc参与者都更愿意管自己叫共产主义者而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也有极右分子认为，他们就是共产主义者，只不过因为共产主义这个词在西方的语境下不合适，所以他们有时候也和Antifa反纳粹组织联系在一起，认为一切非共产主义的都是纳粹帮凶。但我对极右翼的说法表示怀疑。

跟随Black Bloc的理念，他们的行动就必须有实指。一位接受学者访问的Black Bloc参与者说道：当我们实施暴力行动时，我们攻击银行、广告牌、服装店，并向穷人分发衣服、从超市向经济不稳定的工人分发食物；但我们不会砸小商贩。所以任何代表着权利体系、等级制度、资本垄断、国家机器的实体都有可能被他们作为攻击目标，但Black Bloc不会以对警察致伤为目的，有时候只是逼退他们。资本方面，银行、跨国企业、连锁快餐、地产中介、加油站、国际金融峰会肯定都是重点照顾对象，因为这些都是经济与权利结合的暴力象征。比如在西雅图之战里，Gap、星巴克、Old Navy等跨国零售企业都被砸了。

三、组织架构

同意识形态一脉相承，Black Bloc的内部架构也非常激进。刚才我们提到自治组织，Black Bloc也延续着在西德刚出现时采取的平等自治原则。虽然有人看他们的装备和战术有军人的特质，但最大的区别还不是技战术能力，而是组织架构：军人有明确的服务主体国家，有发号施令的长官和执行等级，但Black Bloc一切都遵循着去中心化自治原则，没有人属于任何组织、党派或工会。因为没有层级概念，每位成员也会根据实际情况选择在行动现场的一线攻击、防御、联络、抗旗，或者退居二线完成救护伤员、打击乐器提升士气、背负食物补给，又或者场外做法务、联络媒体等工作。

但这并不代表Black Bloc是一个高度个人化的组织，随意加入退出。相反，他们有社群主义的倾向。一次行动中，通常由多个亲密的小团体组成，小团体之间的友谊、信任和理念能把他们绑定在一起，然后与其他小团体通过介绍，组成临时的共同体完成行动。在2003年的一篇行动守则里，Black Bloc还包括开放、半开放和封闭多种行动类型，但近年来愈发激烈的冲突让Black Bloc没法选择完全开放的行动，因为那样警察更容易被非本方成员渗透进来。

当然在今天无孔不入的技术笼罩之下，这样一个组织又如何保持秘密性呢？首先他们的线上沟通会在个别加密聊天软件里。另外，一些小团体采用了Saint Paul原则框架，其中一条明确指出，任何争执或批评都只能停留在行动内部，避免和任何大众或媒体谈论，即便参与媒体采访，全程也都没有露脸，这需要成员们杜绝把参与Black Bloc当成一种可以炫耀的成就，个人身份与利益在他们的集体行动中毫不重要。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了保护行动安全，也都不会告诉家里人自己去做了什么。但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所有人都会拿起手机直播拍摄，把他们的行为单独放大去看就显得更不可理喻了。

四、行动策略

即便如Black Bloc这样左翼极端战术，他们拿的装备其实相比国家机器所能拥有的手段来说也显得非常廉价，更不可能带枪支。一位受访者表示，在美国，相比警察被赋予的针对人的暴力手段而言，Black Bloc会采取的暴力伤害其实很小。除了一身行头外，他们会准备防身用盾牌、铁靴等，攻击装备略复杂，喷漆、弹弓、闪光灯、梯子、钳子都会准备，最具有杀伤性的装备叫做molotov cocktails燃烧弹，这东西一般用玻璃瓶子制作，里面放些易燃的液体，用布条密封上玻璃瓶，点燃抛出。在世界上很多地方，这东西都是违法的，在美国《枪支法》里，这属于毁灭性装备。

Black Blocs非常清楚，自己的破坏在庞大的系统面前实在是杯水车薪，他们的行动肯定不能推翻资本主义，但重要的是带来的媒体报道。对于这种极端战术而言，破坏具有符号性的资产，反抗标志着权威的警察，是可以给人带去想象空间的，强大的资本或权力体系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固。2018年黄马甲的行动里，法国警方就曾被逼退得丢盔弃甲。

在行动前，所有成员都要熟悉地理位置，知道可以逃生的路线和死路，了解摄像头的位置，哪里有可移动设施作为路障，什么地方可能会让警察聚集。除此以外，沟通语言也必须提前确认，在吵闹混乱的环境里，最简便的短语和不容易被识别的代号，例如：“The pigs are moving in!”或者管燃烧弹叫cookie。

那除了在面对警察会产生冲突外，Black Bloc行动都必须发生武力么？其实也不一定。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是教条的非暴力行动信徒，只愿意在警察先出手的时候保护其他抗议者。Black Bloc虽然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在所有游行示威里，他们都是少数，大多数时候要加入更大的非暴力游行队伍，所以就需要他们的战术变得更具弹性。

比如2002年北约在布拉格的峰会，Black Bloc被示威者采用。当他们发现有警车渗透到他们队伍中后，Black Blocs果断放弃了和警察的冲突，转而保护起警车别受其他示威者的攻击，因为这很可能成为警察对示威者镇压的理由。

但他们同时也不从拒绝使用暴力，尤其是针对纳粹主义的暴力，比如这案例，美国自称是另类右派的Richard Spencer，曾发表文章号召大屠杀，在街头被Black Bloc老拳相向，随后发布视频说自己不敢上街。Black Bloc成员说，他们就是要让这样的人不敢再出来溜达。2017年弗吉尼亚州Charlottesville，极右翼团体聚集形成新纳粹主义阵营，做出纳粹手势，攻击黑人和少数群体，一位平民被死亡，警察不对此采取任何措施，反法西斯主义者形成的Black Bloc成为了挡在弱势群体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哈佛大学教授曾在媒体中表达感谢。

不过同我们在五一劳动节的那期里提到的一样，一些和平游行组织者也会切割他们和Black Bloc的联系，就是不想让媒体过多关注到暴力事件，而忘了实际游行诉求。

在最近二十年，警察对他们的防御手段也从直接冲突增加了一种渗透法。通常警察会穿着和他们相同的装束，拿着相似的攻击性道具，扮演成Black Blocs成员的模样，但目的并不是为了在队伍里和他们厮杀，而是把游行队伍引向远离警察局的方位，避免冲突。

最后聊一下法国。如果在Google里搜索，我们会发现Black Bloc过去几个月甚至一年的首页结果基本都和法国有关。因为相比欧洲其他国家，法国警察的装备是最全副武装的，闪光弹、水枪、催泪弹、橡皮子弹这种可致伤致死的装备在其他国家可能都不会被佩戴，但在法国却时常毫无征兆地大量使用，抗议者和警察之间不断相互升级的攻防战也导致冲突更加剧烈。我们之前介绍的激进环保组织Just Stop Oil在英国的行动里，也可以看到其他国家相对温和的执法力量。

国内的舆论会认为这些人是满足暴力偏好的喜欢管这些人叫暴徒，虽然不能排除有这样的人，但从法国媒体的研究来看，绝大多数都是知识家庭出身，许多都有不错的工作，比如教师、慈善、艺术家等。通过新闻图片来判断，参与Black Bloc的大部分是年轻白人。甚至在最近几年，在法国管这些人直接叫做“老师的孩子”，特指那些中产阶级出来，参与极左翼暴力行动，还未开始上班的年轻人。我在不同的学术文章里做比对也发现，在法国参与Black Bloc的女性更多，占20-40%，而总体占比只有5-15%。大多数参与激进行动的，也都不止一次。

也是在2020年，Black Bloc被法国官方列入关注名单，法国情报局那时显示，大约有800名纯粹的Black Bloc成员，但2018年的五一行动有大约1000人参与。所以今天我们理解Black Bloc已经不能只用战术的视角来看了，他们必须是以一种意识形态，甚至是以一个组织的方式来看待。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希望组织性，而是在不断右倾化的时局中，他们就只能更频繁出现并变得更组织化。

过去十年，全球政治局势愈发紧张，许多Black Bloc的参与者都认为正是因为民主不再有效，像法国这样的政府不必再听取民意，所以他们不再相信政治，某种暴力变成了唯一的出路。但也有学者在2001年的热那亚G8峰会的抗议后就指出，Black Bloc已死，但理由却是同样的，如此政治和经济环境下，权力与财阀高度控制的世界里，Black Bloc的行动构不成真正威胁。

小学的时候，我读了很多遍《水浒传》，喜欢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侠仗义。在普通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我们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Black Bloc要反对资本或金融峰会，它带来的全球一体化，让大家都过上了好生活。可同时它也带来的压迫、贫富差距、大国博弈、气候问题，这些都是在我们强调物质的生活里有意无意忽视的。在事情的一体两面下，正是看到这样的部分，所以才会有Black Bloc这样的战术兴起。

我想Black Bloc就像《水浒传》一样，虽然有对暴力歌颂的嫌疑，但反抗暴政、向往自由与公正的社会理想却是有共通性的。即便我也不完全同意他们的理念，但他们国家的情况、他们的主张、他们的组织结构我们依旧可以了解到很多。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是我们如何看待暴力，将其运用在弱者身上，还是保护弱者逼退更大的暴力。

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如果你也有对相关的行动理念或战术感兴趣或推荐，欢迎留言，我们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