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詩論詞】掛席拾「海月」
在藝品店,常看到一種以貝殼作成的燈飾。其原料是一種貝殼薄片,帶有白色珠光,相當漂亮,價格也不甚貴。查其芳名為雲母蛤(學名:Placuna placenta),屬雙殼綱、鶯蛤目、雲母蛤科、雲母蛤屬。其狀扁平,近似圓形,薄而透明;放射肋和同心生長線極細密;內、外面均為白色,帶有雲母光澤。廣泛分布於菲律賓、臺灣、亞洲東南部、南沙、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阿拉伯東部等地,常棲息在潮間帶中、下區及潮線下淺水域,於水深100公尺以內的泥層或砂層,或在海灣、小灣及河口都可以發現,目前亦有人工養殖。
在台南的左鎮、新化一帶有大量的雲母蛤化石,表示以前在台灣海域數量極多。史前時代的台灣人還會利用雲母蛤作成貝刀,被譽為台南左鎮的「化石三寶」之一。目前則以菲律賓為主要產地,大的可以長到直徑15公分左右。
在中國古代建築中,會用這種貝殼鑲嵌在門窗或屋頂上,可以透光,稱為「窗貝」或「明瓦」。此外,他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海月」。《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中均收有沈瑩撰《臨海水土異物志》,記載:「海月,大如鏡,白色,正圓。常死海邊。其柱如搔頭大,中食」。
南北朝的大詩人謝靈運有一首名詩《遊赤石進帆海》,詩云:「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周覽倦瀛壖,況乃陵窮髮。川後時安流,天吳靜不發。揚帆採石華,掛席拾海月。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仲連輕齊組,子牟眷魏闕。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請附任公言,終然謝天伐。」其中提到了「揚帆採石華,掛席拾海月。」
而李白有一首題為《同友人舟行》的古詩,首聯為「楚臣傷江楓,謝客拾海月」,其中「謝客拾海月」一句,便是運用了謝靈運前引詩的典故。
唐代詩人錢起也有一首《江行無題》,詩云:「海月非常物,等閑不可尋。披沙應有地,淺處定無金。」足見海月在當時應是一種珍奇的物品。
錢鍾書曾找到金朝詩人趙秉文一首名為《海月》的詩:詩云:「東方雲海何所無,千奇百怪雄牙須。風腥雨鹵懶下箸,盡與海月為僕奴。滄波萬古照明月,化為團團此大物。混然別有一大虛,七竅不施斤斧力。不辭支解充君須,照君胸中五車書。清光半食入肝脾,雄文徑欲誅蟾蜍。一輪上下波心白,幾誤謫仙淪醉魄。為君掛席拾滄海,海岳樓頭斫冰雪。」
這位趙兄吃了海月(雲母蛤),好像頗為滿意,還寫了一首詩來歌詠之,可惜不像諸多網路美食文一樣有動人的照片和星級評比。他吃這道「千奇百怪」的海鮮,大抵是嘗個新鮮,感想不是什麼咬下去鮮味就充滿口鼻、超有嚼勁或吞下去還會回甘之類的形容,他認為海月的由來是「滄波萬古照明月,化為團團此大物」,於是想像成吃下一個月亮,能夠「照君胸中五車書」。
至於海月真正的味道,或許可以參考《重修政和證類本草》的記載:「海月,味辛,平,無毒。主消渴下氣,令人能食,利五臟。調中生薑醬食之,銷腹中宿物,令易飢,止小便。」看來海月有提昇食慾的效果,作為前菜應當是蠻不錯的選擇。
而關於謝靈運詩裡「掛席拾海月」一句,到底這個「海月」是「海上的明月」,還是指「雲母蛤」呢?向來有兩派不同的說法。
古早時候的箋證學者,如唐朝的李善,認為海月是指雲母蛤。因為「揚帆採石華,掛席拾海月」兩句對仗。而「石華」依《臨海水土物志》載:「石華附石,肉可啖」,可能是一種蚵仔。所以「海月」,當然也是指的某種貝殼。
明朝的大儒方以智則認為「海月」是指海上的明月,並謂:「宋後好注詩,詩有不必注者。掛席拾海月,海月為江瑤柱,使風帆而拾蚌,是何況耶?」
方以智認為「海月」是「江瑤柱」,可能是引自李時珍《本草綱目》裡的看法,李時珍說海月是「玉珧、江珧、馬頰、馬甲」;方以智引申:「江瑤柱,古名玉珧」,所以海月就是江瑤柱。而「江瑤柱」在粵語裡仍是現行名詞,指的就是常見的海鮮食材「干貝」。這是扇貝科和江珧科貝類動物的後閉殼肌。與前述的圓形的雲母蛤根本是不同的物種。
總之,方以智大概認為古時候蚌殼都是在岸邊採集,「掛席拾海月」,若說成是開帆船去採蚌殼,未免太離譜一點。
清朝的大才子袁枚也認同方以智的說法,他認為「掛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者必以海月為蚌蛤之屬,則作此詩者「不過一摸蚌翁耳」。袁枚的嘴巴就是賤,我個人蠻喜歡。
錢鍾書先生腹笥奇廣,他認為袁枚的說法是不對的。比方說他找到趙秉文的《海月》詩,證明至少在金朝的時候,「海月」仍然是一種海鮮的名稱,不是「海上的明月」。
愚意以為: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詩裡的「掛席拾海月」,縱然指的是雲母蛤,應當也只是謝靈運的想像。他是世家子弟,富二代,開遊艇出海去玩,應該不會真的從事漁撈作業。
赤石在永嘉郡南永寧(今浙江永嘉)與安固(今浙江瑞安)二縣中路之東南,臨近溫州灣。那邊的海域能不能撈到「海月」,還有點可疑。因為雲母蛤產於溫暖的海中,而謝靈運生於西元385年,卒於西元433年。而西元400年左右,地球的氣候正是輪到寒冷的週期,雲母蛤的分布恐怕要更往南一點才對。
其實,「海月」應當指的就是雲母蛤,謝靈運用來與「石華」對仗。他老人家想來是不會自己去當青蚵仔嫂或討海人,但寫成詩有什麼問題呢?雲母蛤的「海月」之名,可以同時兼喻海上的明月,讓讀者浮想聯翩,這不正是詩人的高明之處嗎?
我的朋友李白先生寫「謝客拾海月」的時候,會管他是撈貝殼還是撈月亮嗎?
李善、方以智、袁枚、錢鍾書等諸位大先生,到底是在吵什麼呢?
我寫這麼一大篇,又沒有在賣雲母蛤製成的家飾品,好像很虧。歡迎全球業者拿本文去作廣告,記得分一點錢給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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