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自然香】乳癌不是末日——西西、桑塔格、艾倫瑞克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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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期介紹的三位女作家,正正經歷過切除乳房的手術,然而乳癌並非末日,她們無不憑強大的求生意志戰勝癌魔。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蘇麗真

乳癌是全世界婦女,也是香港婦女最常見的癌病,發病率隨年齡上升,香港每年有三千五百多宗乳癌新症,現時本港乳癌患者年齡中位數為五十四歲。乳房是一個腺體的器官,由乳腺組織、脂肪、結締組織組成,當婦女懷孕時,乳腺可以製造和分泌乳汁喂哺嬰兒,但當乳腺細胞失控分裂和生長,就會形成腫瘤,乳房內的惡性腫瘤就是乳癌。乳癌會侵襲乳房組織,擴散至腋下淋巴腺,以至身體其他部位如肺部﹑骨骼﹑肝臟甚至腦部,損害受感染器官的功能,更會威脅患者生命。手術可說是治療乳癌的關鍵元素,包括全乳切除術(mastectomy)、局部乳房腫瘤切除術(lumpectomy)等。女士在接受全乳切除後,可在術後立即進行乳房重建手術。今期介紹的三位女作家,正正經歷過切除乳房的手術,然而乳癌並非末日,她們無不憑強大的求生意志戰勝癌魔。

必需抗戰到底:西西

去年 12 月逝世的西西,三十年前曾患上乳癌,將其抗病的心路歷程,以敘事文、說明文、對話、問答、閱讀筆記的手法寫進《哀悼乳房》。所謂「哀悼」,其實含有往者不諫,來者可追,而期望重生的意思。

1989 年,一個晴麗的夏日,當西西快快樂樂地游泳過後,站在泳場浴室淋浴,發現自己的乳房上長出了小小的硬塊,一顆花生米般大小的硬塊,入院不久就驗定是乳癌。在外國,每十八人就有一個患有惡性的乳腺癗。根據西西家族病史,祖母患子宮癗、妹妹患過良性纖維癗,惟沒有人有乳腺癗的紀錄,她推測大概遺傳因子的影響不大。西西援引醫學研究,指四十至六十歲的婦女最易生乳腺癌,尤其是那些沒有結過婚的女子,她正是這樣的例子。西西既不抽煙,不喝酒,不吃燒烤、罐頭的食物,她將可能導致腫癗的推測,詳列在〈可能的事〉一章。

西西與醫生對話,很快便獲安排開刀動手術,在施加麻醉藥後她沉沉睡去,醒時被割去四個淋巴結,一邊乳房從此被切除。手術後的第二天早上,她的標本也送來了,塑料袋子裡一團破絮似的浮游物體,就是她的乳房,讓她想起聊齋小說中書生一夜溫存過後發現枕邊人是一具白骨,也想起雨夜屠夫割下女性身體器官製成標本的駭人聽聞,讓她大歎色即是空。

西西動手術後,患處共縫了二十五針,胸前一條長長的疤痕,短短的線段像一截截蚯蚓的斷肢,也彷彿鄉間田野上一條蜿蜒的鐵道,她伸手比比,剛好是一巴掌的長度。她身上的刀疤是斜割的,從側肋一直傾斜四十五度到胸前,要跨好幾條肋骨﹐整個乳房,包括乳蒂、乳暈、乳腺、大量的脂肪和結締組織,都不見了。她形容:「如果我的右胸曾是一座山,如今是下陷的谷;如果它曾是一碟盛載了粉嫩的飽點的美食,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個空碟子。」當她洗澡時照見鏡中的失去乳房的倒影,教她趕忙穿上衣服逃離浴室。她想起斷頭的刑天、去勢的太監和司馬遷﹐「曾經我是妖怪,我失去一個乳房,也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儘管洗澡成為她不再喜歡的活動,但她每天還是必需進浴室,日子仍然要過,她要漸漸習慣失去一邊乳房的自己。

外科醫生開給西西的藥,名字叫做黛莫式酚,每天要服一顆,二十毫克的份量。手術後的起初三天,每天四次,護士到病房來派藥,循例是派來一個小小的紙盞,使她誤以為裡面盛載的是小蛋糕或者巧克力糖,這藥起碼得吃二年。西西坦言嗜吃甜食,她猜想有機會是那些要命的糖和脂肪,在體內聚積成為腫癗,因此她出院後努力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甜食戒掉,也多做運動,譬如習太極拳、耍太極劍,也希望裝上義乳繼續游泳。

中國人常諱疾忌醫,西西身體力行書寫患癌經歷,也認識了不少同病相憐的病友互相支持。她以過來人身份告訴社會,癌病不是見不得光的疾病,她曾在受訪時表示:「我把疾病公開描繪,不敢說是打破禁忌,卻不失為個人自救的努力。」對比起中世紀的病患者、邊緣人被送上愚人船,八、九十年代的世界,已沒有人像過去對待痲瘋病患者那樣對待癌症病人,「我感到很安慰,我們這個社會,似乎比許多地方還要文明,也證明大家對癌症漸有認識,讓癌病患者可以在群體中生活得一如常人,分享同樣的自由。」

在治療的過程中亦照見了西西的善良,她不怕當「白老鼠」讓實習醫生檢查,「疾病原來也可以是一種學習的過程,一種創造的機制。我好像另外有一個肉體,游離開來,成為自己的觀察者,我也來實習認識自己。」在西西眼中癌細胞好比殖民主義侵略者,是一個頑強的大敵,身體除了毛髮指甲外的部位都能擴散﹐她寫道:「預防勝於治療,但既然患上病,也沒有辦法,這是一場漫長而艱難持久的反擊戰,必需抗戰到底。」

手術後西西因後遺症導致右手不靈光,改用左手寫作,她曾以手製毛熊、猿猴玩偶作為物理治療,2009 年推出《縫熊志》一書,2011年再出版《猿猴志》。

拒絕被妖魔化:桑塔格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75 年被診斷出乳腺癌四期,當時她 42 歲,此前並沒有任何大病,她形容自己進入了病患的世界。在她最初諮詢的那些醫生中,指出她的疾病已經相當嚴重,似乎是迅速蔓延,只有四分一機會活得過五年。醫生建議她即時接受全乳切除手術以及以化學療法醫治,最終她同意進行手術 ,並在後續的兩年半進行四次手術處理繼發性病變,以及三十個月密集式的化療。她表示獲悉患癌的第一反應是恐慌和憂傷,但第一件事是不要責怪自己,她表示「就算激進的療法只有一丁點好處,我也會做。我肯定不想受任何額外的損傷,但我想活下去。」治癒後,她在 1978 年受訪:「它(癌病)為我的生活增添了強烈的激情,那是令人愉快的。知道自己要死了,真是奇妙;它真正地讓你認清了事情的輕重緩急,並按序為之。」

當桑塔格在病房裡與其他癌症病人相處時,她觀察到癌病不只是身體上的痛苦,也是一種可怕的社會障礙,許多癌症病人也為生病而羞恥,而醫生對待癌病的態度亦好像與一般病痛有異,像是有一種禁忌。她將病榻時期的反思寫成《疾病的隱喻》。《疾病的隱喻》聚焦於肺結核及癌症,挑戰歸咎受害者的語言和刻板印象,揭穿了這些疾病是壓抑的激情或創傷的表現的神話。

1940 年代以前,癌症是一種難以宣之於口的絕症。桑塔格指出社會通常歸咎癌症於病人的壓抑心理,容易患上此病的是那些心理受挫的人,不能發洩自己的人,以及遭受壓抑的人。有論者認為「憂鬱的婦女」比「樂觀的婦女」更容易患乳腺癌,亦有英國外科醫生說:「悲傷和焦慮」是乳腺癌最常見的病因之一。將性格或經歷與疾病聯繫起來的危險在於暗示一個人的性格會導致疾病。通過這種邏輯,使患者相信癌症是患者應得的,把患病和康復的最終責任全都加在不幸的患者身上。不把癌症僅僅當作一種疾病來治療,而是當作「惡魔般的敵人」來對待,這種成見使癌症不僅被看作了一種不治之症,而且是一種羞恥之症,好比一種懲罰,令病人承受很多不必要的社會壓力。

根據桑塔格,癌症是一種緣於「他者」的病,依據科幻小說的故事情節而逐步展開,是「異己的」或「突變的」細胞的入侵,其力量比正常細胞要強大。在對癌症的描述中,處於支配地位的隱喻取自戰爭語言。針對癌症的戰爭聽起來像是一場殖民戰爭。癌細胞不徒「增生」而已;而且,它們具有「侵犯性」。身體的「防衛陣地」的力量不足以消滅那種已建立自己的血液供給線、由數十億破壞性細胞大軍組成的腫瘤。不管外科手術的介入如何「猛烈」,不管對身體地形進行多少次「掃描」,緩解大多是暫時的;預計「腫瘤入侵」將捲土重來,或者,那些搗蛋的細胞將最終集結起來,對肌體發動新一輪的進攻。桑塔格指癌症的治療也具有一種「軍事風格」,放射療法使用了空戰的隱喻;患者被放射線所「轟擊」。化學療法是化學戰,使用了有毒物,治療的目的是「殺死」癌細胞。只要能拯救患者的生命,對身體的幾乎任何損害都被認為是正當的。

疾病被當作了邪惡的標誌,令患者諱疾忌醫,或者承受巨大社會道德壓力,桑塔格認為,錯誤不在於患者,而在於他者對疾病的隱喻。譬如癌症一直保持着最偏激的疾病隱喻的地位,把某種現象描繪為癌症,就是在煽動暴力,納粹曾將猶太人比擬作癌細胞,暗示種族大屠殺。在政治話語中使用癌症意象,就是在慫恿宿命論,使「嚴厲」措施正當化,因為癌症需要一種「激進」療法。同時,使用癌症作為隱喻也極大地強化了「癌症必定是致命的」這個觀點。桑塔格提出質問:「那些真正患病的人聽到他們的病名常常被人當作邪惡的象徵拋來拋去,這於他們又有何助益? 」她相信唯有讓疾病回歸疾病本身,將疾病的符號意象去除,患者意識到癌症是一種生物學現象而不是社會或道德現象,才可以自由地尋求最有效的治療方法。

1998年,桑塔格再被確診子宮癌。現存的史料很少描述到她的第二次患癌經歷,只形容她竭力追尋各種辛苦的、侵略性的療法,化療、手術,從不放棄活下去的希望。2004年,桑塔格因白血病逝世,享年 71 歲。

正向有毒:芭芭拉・艾倫瑞克

美國社會活動家、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2000 年被診斷罹患乳癌,跟西西一樣,艾倫瑞克得病前並沒有風險因素﹐家族沒有癌病紀錄,她在年輕時期已經產下兩孩,她吃得正常,絕少喝酒,亦有運動,因此最初婦科醫生請她做一個後續乳房造影時,她為了安撫對方才做,卻沒想過會確診乳癌。

艾倫瑞克在抗癌階段開始思索美國凡事都要講求正向的文化,將研究心得寫在〈歡迎來到癌症樂園:乳房造影造就粉紅色的媚俗邪教〉(Welcome to Cancerland: A mammogram leads to a cult of pink kitsch),文章獲得「美國國家雜誌獎」(National Magazine Award)。她指出乳癌病人確診後,有選擇局部乳房腫瘤切除術(lumpectomy)或全乳切除術(mastectomy),前者通常會進行數週的放射治療,無論哪種情況,如果淋巴結切除解剖後被入侵,如果它不那麼具有威脅性——你注定要化療,意味著脫髮,噁心,嘴巴潰瘍、免疫抑制和可能的貧血。以上的治療並不保證治癒,因此自三十年代起,乳癌的死亡率與現在比較相差無幾。而八十年代化療成為常規乳腺癌治療的一部分,並沒有像患者通常認為的那樣具有決定性的優勢,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已停經的婦女,十年生存率僅相差兩到三個百分點。她批判盲目的乳房造影術,因沒有證據證明這對增加存活率有任何幫助。

在進入「癌症樂園」後,艾倫瑞克指出乳癌從昨天絕口不談的隱疾,現已成為一種商機,猶如在商業世界舞會成為最炙手可熱的女孩,不少大品牌也會將購物收益捐予乳癌基金會﹐及製造大量粉紅商品,比如泰迪熊、印上勵智語句的手提包送給乳癌患者。「讓我以任何方式死去,除了被那泰迪熊帶著的粉紅色的粘稠感窒息致死。」她指出乳癌患者被「嬰兒化」的比喻令人費解﹐「很明顯患前列腺癌的男人,並不會收到火柴盒汽車作為禮物。」她亦指出,如果乳癌的顏色並非粉紅而是綠色,這疾病並不會成為各商業機構的寵兒。在不需要指涉女性主義的前提下,乳癌給各大公司一個為女性群體做些甚麼的方法,而不少製造致癌物的大企業,亦以支持乳癌關注月來「洗白」。

各大企業鼓吹的「乳癌文化」,奉正向思維為圭臬,將乳癌視為一種生命週期中的正常標誌,諸如更年期或白髮。在網絡上亦沒有任何人埋怨乳癌浪費時間、令性信心低落,以及因割淋巴或放療而造成手臂衰弱。當她尋找其他與抗癌的女性的在線支持小組時,她發現網上大多數專欄也不斷勸告要積極面對這種疾病,要開朗樂觀,這掩蓋了核心問題:「為甚麼我們有乳腺癌的流行病?」她做了一個社會實驗,在乳癌社群網頁留言「憤怒」,簡要列出自己對治療的發自內心的抱怨,也控訴了頑固的保險公司、環境致癌物,以及大膽地吐嘈那些4「可愛的粉紅絲帶」,網友毀譽不一,有人叫她立即跑去就近的諮商師求助,亦有人贊同,指出所有籌款和倖存者的微笑面孔,都令人以為患上乳癌是一件可以的事,「那並不可以!( IT IS NOT O.K.!)」

她認為美國「乳癌邪教」可以看成為一種集體妄想,通過淡化死亡率和使她們服從已知療效有限的醫療協議,來慶祝成為「倖存者」的共同體驗(survivorhood)。在粉紅色絲帶的攻勢下,病人被鼓勵退化為一個小女孩的狀態,暫停批判性思考,並接受醫生建議的任何療法。她亦質疑「倖存者」的盲目必勝主義詆毀死者和垂死的人,「活著的我們,比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有更努力地『戰鬥』?我們可以自稱比死者『更好』或『更勇敢』嗎?」

尼采說,那些殺不死我的,都將使我更堅強。患癌是一個自我轉型的契機,文中提及甚至有乳癌患者視乳癌是一份禮物,甚至正向得走火入魔,視患癌為人生中最棒的事情,比如化療使皮膚更順滑緊緻、幫助你減重,脫髮後新長出的頭髮變得更完滿幼滑,更易打理,甚至可以染上新的顏色。艾倫瑞克不以為然,「乳腺癌並沒有讓我變得更漂亮或更強壯,更女性化或更有靈性。它給了我,如果你想稱之為『禮物』的話,那是一次非常個人化的、痛苦的遭遇,我以前不知道的美國文化中的意識形態——它鼓勵我們否認現實,樂於接受不幸,只為我們的命運自責。」

蘇麗真
素食女子,喜歡文字、電影、音樂、旅行、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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