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之殇 05 坏女人
6月16日 礼拜六 多云
……晚上顺昌告诉我,最近两个月门市部的生意很清淡,不过我的画卖得还可以。尤其这个礼拜,有个女人买了我三幅画。自己的作品有人喜欢当然是好事。只是有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呢?她到底是什么人?
……
6月17日 礼拜天 多云
上午做礼拜的时候,顺昌悄悄跟我说:“喏,买你画的人就在那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个女人,穿得蛮好,廿几岁的样子,她也正在朝我这边看。我一下子觉得很不好意思……
晚上顺昌跟我讲,他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女人经常来圣母湾做礼拜,最近总是很注意我。真的吗?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晓得?我对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啊!顺昌说,我大概是遇上贵人了,马上就要走运了。真有这种好事?我只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穷小孩,唯一的本事也就是会画几幅画。像我这样的人,又有谁看得上?
……
6月24日 礼拜天 晴天
买我画的那个女人又来做礼拜了。礼拜结束后,她还来跟我说了话,称赞我画画得好,一定会有前途,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去找她。她姓陆,就住在圣母湾附近,跟我们是邻居。她很会讲话,声音也好听,不像我,嘴又笨,脸皮又薄,除了几句谢谢就什么也讲不出来了。和她说话的时候顺昌他们都躲在一边偷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下午顺昌跟我开玩笑,说这个陆嫂嫂看来很关心我,就像我妈一样。我一听就不高兴了,这种玩笑也是随便能开的吗!人家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可我妈妈又有什么好的呢?只要她还有几分良心,就决不会把我扔在圣母湾这个地方!我那时才出生几天啊!像这种狠心的母亲,有和没有都是一个样!顺昌当然不会明白,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孤儿。他赵顺昌好歹还有亲爹,每年还能回家过年。不像我,从小到大举目无亲。太过分了!他一点都不体谅我,不理他了!
……
7月1日 礼拜天 阴天
没想到她是这种人!真不敢相信。
今天的礼拜那个女人没来。礼拜结束后顺昌找到我,主动跟我赔礼道歉,还告诉我一件惊人的事情:姓陆的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她其实是个地下舞女,不晓得已经做了多少年了!看顺昌的样子不像是在骗我。怎么会是这样?她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
7月8日 礼拜天 多云
今天做礼拜的时候坏女人又来了,好像还特意打扮过了。结束后她又来找我,跟我说想买我的画。我说你可以去门市部,我的画都在那里。她说不如我直接卖给她好了,这样还省去了差价,大家都方便。我说这肯定不行,院里有规定,不准学徒工私底下接生意。怕她继续纠缠,我最后说了句“请不要砸我饭碗!”就走掉了。临走时看见她眼圈有点红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她虽然做了不好的行当,但也未必是自愿的,很可能是受生活所迫。我们宗教徒应该保持一颗宽容慈爱的心,尤其是对待像她这样的失足者。我真应该好好反省自己……
……
8月12日 礼拜天 晴天
烦死了!坏女人又来跟我买画了。不是早跟她说不行了么?她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这次我索性把话说绝了,我跟她说:“不要再来烦我了!我的画不卖给你这种人!”说完我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下她总归死心了吧?……
……
9月20日 礼拜四 大雨
我终于明白了:我需要钱,更多的钱!
如今虽是新中国了,但没钱还是寸步难行。连两张国泰的电影票都买不起,你叫我怎么接近“她”?没错,我是一个自卑的人,而我自卑的根源大半都在于:我,徐成林,只是圣母湾的一个穷学徒!我没钱!
一定要想办法去弄钱!可到底该怎么做呢?我只是圣母湾的一个穷学徒,你让我去哪里弄钱?难道说,要我像好多年前的那个人一样,去抢院长室?天哪!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这太罪恶了!连想都不行!我必须马上忏悔!仁慈的圣若瑟,请宽恕我……
……
9月23日 礼拜天 多云
终于还是答应她了。
今天礼拜结束后,我主动去找坏女人了。我横下心来问她,还要不要我私底下给她画画。她先是很意外,然后很开心地回答说:要的。最后我们约定,下个礼拜天下午由我送画到她家。我不想让院里的人发现,所以只好这么办了。
我能用的时间有限,只能忙里抽空。就画一幅小的静物吧!应该花不了几个钟头……
……
9月30日 礼拜天 多云
今天的礼拜做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画和钱的事情。坏女人像往常一样来了,不过今天却没怎么看我。难道她已经忘了我们的约定?她是在耍我么?
度过了难熬的半天,下午我终于看准机会,把画包好带了出去。我很小心,走了后门,应该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按照坏女人给的地址,我找到了她的房子,她住在两楼的亭子间。那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有好几件西洋家具、一张克罗米大床。墙上还挂着两幅画,其中一幅是我的。听顺昌说她一共买了我四、五幅画,我很疑心另外几幅都到哪里去了。不管他了,好在钱总算是到手了。坏女人出手倒也大方。一幅小画换了整整两万块,快抵上我一个月的工钱了。她想留我吃晚饭,被我拒绝了。坏女人讲,她还想要一幅风景画。我们约定一个月后交货。
总算是有闲钱了。现在这身衣服根本见不得人,也该换换行头了。过两天就是国庆了,商店应该会打折,先去弄双新鞋子吧……
……
10月28日 礼拜天 阴有雨
今天是我第二次给坏女人送画。今天天气不好,本来想晚两天再送的,但我不想失信,所以还是按时去了。
她见到我很高兴。让我先坐一下,她要仔细看看画。在她家坐了不到五分钟,就发生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外面突然下雨了,而且还下得很大,我一时回不去了。真倒霉!这正好遂了坏女人的心愿,借着躲雨的功夫,她不断地没话找话,问长问短。我只能尽力敷衍她。过了一个钟头雨还是不停,她又留我吃了饭,我推也推不掉。她亲手下了厨。讲老实话,她的手艺还真不错,比院里的饭要好吃得多。看着她穿着围裙的样子,我突然发觉,她其实已经有点年纪了,脖子、眼角明显都有皱纹,弄不好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奇怪,我以前怎么就没发觉呢?大概是因为天气关系吧?过去见她都是在晴好天气,光线太亮,她脸上的皱纹显不出来……跟她说了临摹女人像的事情,坏女人说她也想要一幅。我心一横答应了下来,只是不晓得拿得拿不出来……
这次到手了八万块,总算没白忙一场。我的“她”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但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我还要更加努力的赚钱。
……
12月15日 礼拜六 多云
尊敬的圣若瑟,请您告诉我:她到底想做什么?还有,我到底是怎么了?
今天我瞒过了高相公,偷拿了一幅仿拉斐尔的圣母像,带去给了坏女人。这是我第三次给她送画了。坏女人看到我还是很高兴,但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很快就付钱给我了,厚厚的一打,我数了一下,竟然有三十几万!我一生一世都没拿到过那么多钱。我说太多了,想还一半给她。她说用不着,过了一歇,她突然直勾勾的看着我,问我:能不能为她画幅肖像?她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我大吃了一惊。然后,不晓得为什么,心里一下子升起了一种很恶心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根本就不受我的控制。当时我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对她破口大骂了起来,骂她是个婊子,垃圾马车烂污比,自以为有两个臭钱,就想收买别人的灵魂……我骂了很长时间,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污言秽语都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坏女人好像是被我吓坏了,她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记得我最后摔门冲了出去,下楼梯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从她房里传来了哭声……
天哪!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只不过是想我帮她画幅像,我为什么会如此憎恶?就好像,就好像她和我有深仇大恨一样?难道我是被魔鬼附体了吗?仁慈的圣若瑟,请告诉您的孩子,他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
1月13日 礼拜天 多云
坏女人又来做礼拜了。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了。她好像是瘦了一些,虽然化了和以前一样的妆,但她已经骗不了我了。她今天的眼神很奇怪,时不时会看我两眼,看得我心里发毛。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企图。她是想报复我吗?毕竟我得罪她在先。只是吃不准她到底会怎么做,我心里一点也没底……
……
1月18日 礼拜五 阴天
……吓死我了!我刚刚出去倒垃圾,竟然在大门口看见了坏女人!她披头散发,脸色发暗,就像恶鬼一样!真吓死我了!
那么晚了她还来工艺院干什么?难道说,她是专门来监视我的?!不好!说不定她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这该如何是好?……不行,今晚我恐怕不能去老地方了。我绝不能让坏女人发现“她”!
……
1月23日 礼拜三 阴天
……她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
今天出去卖碳笔时候又碰到了坏女人。她一点声息也没有,突然之间就从我背后冒了出来,吓得我灵魂出窍!她装腔作势地跟我说:“小徐,你晓得伐?你最近很不对头。”我心里发虚,强作镇定,回了一句“不关你事!”然后就跑了回来。
天哪,她到底想怎么样?!她给我的那些钱,我可以全部还给她,只求她还我安宁,不要再骚扰我们了!有什么事尽管冲我来!她对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怨言,只求她高抬贵手,千万不要伤害我的爱人、最最亲爱的“她”……
……
2月17日 礼拜天 晴天
坏女人下辣手了!她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今天礼拜结束的时候,她和高相公一起走了出去。她肯定是去告密了!我自以为隐瞒得巧妙,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这女人就像一个幽灵,神出鬼没,无处不在,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现在想来她早就发现了我和“她”的关系。她一直都在戏弄我,折磨我,最终将我置于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地步!完了,这下彻底完了!高相公问起来我该怎么说?统统不承认,全部赖掉?可是,要是她把我们见面的地点告诉高相公了呢?万一他们抓住了“她”,天哪!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已经放弃了祈祷。像我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注定会被天堂除名。我已落入了恶魔手中,我已经看见了我的地狱……
……
……
……
陆亚男,这位被小徐称为“坏女人”的女士同样也不好找。
与关玫分别后,钟少德独自一人找回了康平里。他徒弟记得不错,陆亚男确实是这条里弄的居民,就住在17号楼亭子间。然而,如今的亭子间却已是人去楼空。从居委会一干小脚女同志处得知:陆亚男早在2月19日就被派出所的警察捉走了,目前正“收容”在通州路妇女劳动教养所中——那是专门用来“改造”妓女的地方。“她真的是妓女吗?”面对钟少德的问题,一个小脚侦缉队头头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当然是了!有群众举报,最近伊老是夜里厢溜到外头去,不是去卖还能做啥?正经女人哪有夜里出去乱跑的?”好吧,那就算她是妓女吧……钟少德不再多费口舌,他离开康平里,径直跳上了吉普车。下午三点钟,在横穿了大半个市区后,他到达了位于提篮桥区的妇教所。
如外界传言的那样,这座教养所的大铁门是敞开的,门口也并没有武装警卫,除了几个看起来蛮壮实的,配有红袖章和警棍的妇教干部。要对付院里那些四体不勤的弱质女流,这些黑脸的北方女人应该是绰绰有余了,更何况一百米外还有一个警察分局。
大门的后面是一个广场,看起来能容纳一、两千人。广场中央竖起了一块两层楼高的大铅牌,上面是两列血红血红的大字——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
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那么,按照这标语的逻辑,这个院子里的妓女到底算是“人”呢,还算是“鬼”?钟少德有些摸不着头脑。带着这份小小的疑虑,他走进了收容所办公室,很快便看到了那位人鬼莫辨者的档案:
姓名:陆亚男。籍贯:江苏松江。出生年月:1917年5月。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生育历史”一栏填的是“有”。35-17=18,不错,是绰绰有余了……“性病”一栏是“暂未检出”。最令钟少德诧异的是,“学历”一栏赫然写着“高中”的字样,真令人大跌眼镜!须知,上海的全职妓女大多都是文盲,就算是像舞女这样的兼职妓女,一般也只有小学文化。这位陆亚男女士可真够鹤立鸡群的……
收容所广场的后面是三个大庭院,每个庭院共有十间房间:八间宿舍,一间办公室,一间活动室。在一个妇教干部的引领下,钟少德在第二座庭院的第三间宿舍里见到了陆亚男本人,和身边的几十个妓女一起,她正百无聊赖地织着袜子,这就是她们的“劳动改造”内容。
“陆亚男,手里的活先放一放!有位公安局的同志找你,好好配合人家工作!”说完,妇教干部把两人带进了隔壁的空活动室,之后便退了出去。
坐定下来,钟少德继续打量着对方……不错,如其所料,这个女人确有几分气质,尽管如今身陷囹圄,但衣着打扮还是颇为得体。卷烫过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雅致的发髻。一件藏青色的棉布旗袍衬托出她丰腴的体态,却又不显得俗艳。虽无首饰在身,却也透出了几分大气,她并不忌惮与人对视,看来这女人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唯一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化妆品和首饰一并遭到了没收,陆亚男女士已经无法向男人隐瞒她的真实年龄了。不过从五官来看,要是早上十年,她虽说不上貌若天仙,但应该还算是个美人。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名字陌生的女人,钟少德竟渐渐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在哪里?一时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正当钟少德怀疑自己是否“老夫聊发少年狂”之际,对方却先认出了他:
“你莫非是……西南分局的钟警长?”
“你认得我?”钟少德吃了一惊。对方的语调很特别,虽是一口纯正的吴语,却并不显得软糯,其声线活泼灵动,和小男孩相近,显得她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这个声音,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凡尔赛的陆梦兰呀!”对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不记得了么?我们跳过一次舞,就在49年的时候。”
记起来了,没错,总算是记起来了……原来如此,竟会是她?!钟少德一时间大呼见鬼。这个不知叫陆梦兰还是陆亚男的女人曾经让他出过一次洋相,那是他漫长冶游生涯中少有的坍台记录。
对方说的没错,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应该是在四月底。那时官场和商界早已是一派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的气象,但也有少数不知死活,奉行享乐哲学的朋友,就比如钟少德。趁着大上海争夺战尚未开打,这位警长流连于市内各大舞厅和俱乐部之间,其中就包括霞飞路上那家著名的凡尔赛舞厅。那天,听说凡尔赛新到了几位红星,作为老冶客的钟少德自然是乐得捧场了。但一到场他就失望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批所谓的“红舞星”,其素质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野鸡冒充的,看来大上海的火山业真是做到头了。不知是因为不甘心白跑一趟,还是由于某种鹤立鸡群效应,钟少德最终在这帮“红星”中相中一位“还算不错”的舞女,也就是如今的这位陆亚男小姐,当时她用了“陆梦兰”这个艺名。不得不说,陆梦兰小姐的化妆技术确实高人一筹,竟能将浓妆化出淡妆的效果,显得清新怡人,不落俗套。再加上钟少德事先喝了点酒,总之,在舞厅的霓虹灯下,他竟将对方当成了廿三四岁的女子,用半打舞票将她邀入了舞池。直到跳了五、六支曲子后,钟少德才发现事情不对。
“这位小姐,你到底是几几年中学毕业的?”他委婉而直接地问道。
“呵呵,这位先生,敢问你又是几几年从警校毕业的?”对方眼看穿了帮,索性以攻为守。
“……”钟少德一时语塞,因为他本人的装扮也要比实际年龄后生得多。
“法租界神探钟少德警长,您的大名可真是如雷贯耳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妈很早就是你的fan了,那时她还在读中学呢!”对方反唇相讥道。
钟少德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想自己在风月场混了二十余载,今天居然栽在了一只桂花老蟹手里,真是太失败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一曲终了,他灰溜溜地撤出了舞场,只留下一句:“册那,算是认得侬了!”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对于这件往事,钟少德也早已经释怀了大半。他很清楚,在上海这个大剧场上,人人都在演戏,人人都在伪装,并不存在真诚与虚伪的区分,有的只是自觉和不自觉的差别。从此种意义上来说,在新政府红旗下虚与委蛇的钟副处长与那位精于化妆之道的老舞女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大家都是演员,都是戏子,只不过舞台不同罢了。也正因舞台不同,所以大可不必同行相轻。更何况,人家并没有说错——这三年来的煎熬令他心力憔悴,如今的钟少德已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是老了。
“是啊,我认得你……多年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头。”钟少德终于回了话,语气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友好。
“我也不想啊!可又有什么办法?”陆亚男苦笑道。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钟少德问道。其实早在康平里的时候,他就对此事起了疑心:对于一个私娼来说,她住得实在是太好了一些,尤其是在如今业界大萧条的背景下。
“哼,还不是里委会那帮十三点作怪!”陆亚男顿时柳眉倒竖,“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她们,她们竟跑到派出所,说我是私门头,天天晚上出去招客人,真是岂有此理!”
“要是我没记错,你以前做的行当跟这个差不多吧?”钟少德笑道。
“可是我早就收手了啊!钟警长,实话告诉你,我从49年底就已经不做了。”陆亚男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啊,以你的年纪,早就该退休了!钟少德作如是想,然而,新的疑问又来了:
“那我就搞不懂了,你这三年来靠什么吃饭?”
“靠老早的积蓄啊!”陆亚男顿了一顿,脸上流露出几分辛酸,“……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已经做了十多年了,而且早些时候还做得不坏。家里又没什么人,所以多少存下了一点钱。”
对方看样子并不像在说谎,算了,没必要再去触她的伤疤了,还是转入正题吧!那么,老规矩,先上一支——
钟少德从怀中掏出了他的骆驼牌,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一包香烟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真是碰着鬼了!也罢,聊胜于无吧!他将这一百零一支烟递给了对面的女人:
“别客气,我可以再买——”
“谢谢。”对方也确实没有客气,在享受了他的配套服务后,便开始吞吞吐吐起来,毕竟是曾经的风月场女神,她的姿势很是优雅……
“里委会的人跟我说,这几个月你晚上经常外出。能不能告诉我,你都出去干了些什么?”顺着之前的话头,钟少德继续问道。对于问题的答案,他心中其实早有预料。
“这……”对方欲言又止,面露难色,片刻又化作忿色,“对不起,我是上海的合法市民,晚上出门是我的自由,去哪里是我的隐私,恕不奉告!”
有个性!尽管早知道这女人有些个性,但钟少德还是没有料到,她竟是如此地有个性。现如今,像这样有个性的人眼看是越来越少了。经过这三年的“协商”和“训政”,上海的大多数市民恐怕早已不知“自由”和“权利”为何物了。
“好吧,我尊重你的权利。”钟少德摊了摊手,换了个问法,“那么,圣母湾工艺院的小徐,你总该认识吧?”
“小徐?你是说……徐若瑟?”对方吃了一惊,收起了先前的怒容。
“徐若瑟?”钟少德有些奇怪,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嗯,你说的是图画部的徐成林吧!若瑟是他的教名,他画的画上就标了这个名字。他怎么了?”陆亚男露出了关切的神色,看来她还不知道徐成林的结局。
“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买他的画,还要他送画上门?”
“这个……”陆亚男的脸先是红了一下,随之又浮起了愠色,“抱歉,买谁的画,怎么买都是我的自由,无可奉告!”
“可是你买得并不正常,你买得太多了!你至少买了他七幅画。小小一个亭子间,能挂得了几幅?剩下的画你想用来干嘛?送人,还是收藏?”
面对钟少德的追问,对方倔强地保持着沉默。
“好吧,要是我告诉你,那些画的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什么?!”对方大骇道,“你是说,若瑟他已经……”
“没错,徐成林已经死了,就在前天。”
“不,怎么会这样……”一时间,对方的神情有些恍惚了,“……若瑟,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圣母湾里淹死的。”
“是有人害了他?”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像是自己跳的河。”
“自己跳的……”重复着钟少德的话语,陆亚男露出了复杂的神色:震惊、疑虑、怜爱、惋惜,还夹杂着几分悔恨……
钟少德细细玩味着对方的表情,同时尝试着寻找对方与徐成林在相貌上的共同点。然而,结果却令他小小地失望了一把。他发现这对男女长得并不像,很难认为他们有某种血缘关系。
“他到底还是出事了……”怔了半晌,陆亚男终于又开了口,“……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早就知道……要是能早点发觉,要是我多帮帮他,说不定他就不会……唉,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用……”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死因?”
“不,具体的我讲不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陆亚男露出了确定无疑的神情,“——若瑟,他肯定是疯了!”
“疯了?你是说,他精神有毛病?”
“是的。其实,去年我就发现了……他老是一个人在河边走来走去,脸色很奇怪,一晃就是个把钟头。我起初觉得他是有事情想不开,可后来发觉不是这样。他好像一直在看什么东西,可顺着他的眼光,我却什么也看不到。那时我就怀疑,他的精神可能是出了问题。后来,他的毛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我看到他半夜里偷偷跑出宿舍,穿过院子,一直跑到工艺院的四楼……”
“四楼?”钟少德分明是记得,圣母湾工艺院的主楼只有三层楼高,再往上,就应该只有……
“哦,就是西面那个小阁楼,”对方的话立刻佐证了他的猜想,“他经常一个人偷偷地跑上去,不晓得在里头干什么。”
“等一下,”钟少德又发现了一个疑点,“我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去了阁楼?”
“我家就住在工艺院对面,一开窗就看得到。”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以你的视角,只能看到他进了工艺院,之后他去了哪里,你又是怎么看到的?你总不见得有透视眼吧?”钟少德记得,工艺院的阁楼装了百叶窗,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
“我一开始是没看到,但可以推出来呀!”对方解释道,“是这样的,他进大楼几分钟后,阁楼就突然亮起灯来,好几次都是这样。所以我认定,他是进了那间阁楼。后来,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还跟了他几次。虽然只能跟到大楼外面,但我还是从窗户看到他上了楼梯,一直上到了顶楼。”
“原来如此……”钟少德点了点头,对方的判断虽不能说百分之百准确,但恐怕也八九不离十。想来这间阁楼应该就是日记里多次提到的“老地方”。
“他每次都在阁楼待多长时间?”钟少德继续问道。
“没有一定,短的十几、二十分钟,长的约摸三刻钟。我观察了好几次,那时楼里根本没其他人,上上下下就他一个。看他的样子又神经兮兮的,所以我担心他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唉,我要是能狠一狠心,把事情告诉院里,兴许就能救到他了。”
“你是说,你从没把他发疯的事告诉他老师?”钟少德又想起了徐成林日记的倒数第二篇。在这个可怜的小疯子看来,是因为“坏女人”向他老师告了密,才导致他被关了禁闭。然而,在见过高若望之后,这种可能就已经被排除了。相关的记载显然只是当事人病态的过度推理。
“没有。若瑟的老师应该是高若望高相公吧?”陆亚男露出了嘲讽之色,“你大概是不晓得,这位相公有多讨厌女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哼哼,我怎么敢去找他呢?”
“哼哼……照这么看来,你对这位小徐先生还真是关怀备至啊!”钟少德出其不意地盯紧了对方的眼睛,“怎么样?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一闻此言,陆亚男又语塞了……犹疑了片刻,她终于抬起眼,轻轻地开了口:
“没错,我就是喜欢他……不可以么?”
话音未落,这位徐娘的脸颊飞起了一片红霞……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钟少德叹了一口气,“不过恕我冒昧,我不太明白,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说实话,在见到你之前,我还怀疑他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抱歉,职业习惯,还请见谅——”
“儿子?呵呵,要真是这样倒好了……”陆亚男笑得有些凄惨,“实话跟你说吧,我很早就不能生小孩了,都是因为手术做多了。我们这个行当,你晓得的……”
是啊,作为道上的老举,钟少德又如何会不晓得,对方口中的“手术”究竟指的是哪种手术。好在他本人向来行事谨慎,三十年来还从未将哪个女人送上做“那种手术”的手术台。
“事到如今,也无所谓笑话不笑话了。”陆亚男似乎是横下了心,“算了,全告诉你好了!我喜欢若瑟,是因为他有点像我从前喜欢过的一个人。那人也是一个画家。这么说,你该满意了吧?”
“恕我冒昧,愿闻其详。”钟少德看出了对方的倾吐欲,于是索性给了她一个台阶。
“好,让你见笑了……”带着一丝苦笑,对方打开了话匣,“……那时,我还在念高中,他比我大三岁,是美院的学生,不过学的是国画……”
随着陆亚男的回忆,钟少德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是个有点老套的爱情故事:
那位美院的高才生——姑且称他为X画家吧——是陆亚男的初恋情人。他的家境很是贫寒,靠勤工俭学才进的美术学院。而陆亚男家又偏偏很有些钱,她家是开绸缎庄的。当时的陆亚男也算是一位千金小姐了。众所周知,不谙人事的大小姐一般都比较理想主义,因为并不缺财,所以总是更爱才一些。而那位X画家也确实有才,不仅画工了得,被誉为国画界的希望之星,而且生得也是一表人才,清秀、纤弱、俊朗,很能激发女人的母性,与新死的徐成林颇有几分相似。之后的情节一如既往地老套——两人的关系自然是遭到了陆亚男家庭的强烈反对。陆亚男被禁足了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她那位情郎不知是因为悲伤过度,还是操劳过度,总之,他偶染风寒,不幸得了流感,而后又不幸发展成了重症肺炎,最后不幸呼吸衰竭,呜呼哀哉。在软禁期间,陆亚男早已得知了情郎病情恶化的消息,她也清楚:对方根本没有经济条件接受住院治疗。然而,她却始终没勇气盗出家中的钱款,拿去救济情郎,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命归西。老套地悲痛和老套地自责之余,陆亚男发现:自己老套地怀上了对方的孩子。她父母自然是老套地命令她打胎,而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老套地屈服的时候——淞沪抗战爆发了。她父母变卖家产逃到了香港,将有辱门风的女儿一个人扔在了上海。尽管很想保住腹中的孩子,但在兵荒马乱当中,陆亚男最终还是流了产。此后,迫于生计,她开始了长达十余载的神女生涯,期间,还因多次人工流产而丧失了生育能力。后来,她搬到了圣母湾,遇见了徐若瑟,在他身上看到了第一个男人的影子,于是,理所当然地爱上了他。买画也确乎是一种培养感情和养小鬼的手段。然而,数度交往之后,她发现了这小鬼在精神上的异常……
“你相信命运吗?”说到这里,陆亚男突然问了一句。
“不,”钟少德答道,“我相信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性格?呵呵,或许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做什么事都是半吊子。要是我能咬咬牙,坚持下去,对,只要稍微再坚持一下,X就不会死,若瑟也不会死,可我却……呵呵,半吊子,大概这就是我的命吧?没指望了!”言毕,陆亚男已是一脸黯然,老态尽显。
“别的事情且不去说它,徐成林既然这么讨你喜欢,后来你为什么又不管他了呢?”钟少德问道。
“他拒绝了我那么多次,就算是我这样的女人,也总还有三分面子吧?况且,后来也没见他出什么事,我还当他的病已经好转了,所以也就……”陆亚男再度露出了悔恨之色。
对方自陈的动机已经够充分了,但钟少德觉得,事实仿佛还要复杂一些。在他看来,这位陆亚男女士所谓的“半吊子性格”,其实质是在于不能相信男人,或许称为“不敢”要更恰当一些。尽管早已阅男无数,但她对男人的态度却一直有些矛盾,一方面渴望男人的爱,一方面却又不愿长期委身于一个男人。而她这种心理的根源很可能就在她的家庭之中。她父母好像并不太喜欢她,为了一个初犯的过错,竟忍心将她抛弃。当然,这种事情在一般的平民之家是比较常见的。但问题正在于:陆亚男家并不是平民之家,她家很有钱!既然如此,她父母何以对女儿如此苛刻?须知,这还是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合理的解释只有一种——陆亚男很可能是个私生女。她父母,尤其是她父亲,根本就不想养她,从小就对她有强烈的抵触感,这就注定了她终其一生也无法信任男人。而后来……后来的情况可能更糟:当陆亚男得过且过地长到十几岁之后,因为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不幸又成了她父亲——也就是养父觊觎的对象。她会发现,她父亲对她的态度慢慢转变了,从爱理不理变成了威逼利诱。不管怎么说,这位少女的家庭地位还是有了显著的提升,而她自己也知道——至少隐约间猜得到,这种提升与她父亲的欲望有着莫大的关联,这也就导致了她和男人的全部关系都是以性欲,而非以亲情为基础。其实早在下海之前,她就已经养成了某种水性扬花的性情,其人的罪咎意识应该是相当淡薄的……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一个女人为何会去相信天主教?甚至还经常去做礼拜?须知,天主教的第一要义正是在于赎罪。难道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获得那位莫须有上帝,或者说——“莫须有父亲”的宽恕?
于是,钟少德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赎罪?”如其所料,对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悔、惋惜肯定是有的,但要说到赎罪,开什么玩笑!哼,要是连我这样的人都有罪的话,全上海还有几个人清白?什么原罪、救赎,那套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不信!”
“那你为什么要去做礼拜?”钟少德追问道。
“那还用讲?当然是为了求圣母保佑了!”对方脱口而出。
不错,这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也难怪,出来卖的女人大多有些迷信,这跟学历高低没太大关系。
“还有,那边的气氛蛮不错的……”对方补充道,“我喜欢天主堂是因为他们不大歧视生意浪女人,不像那些和尚庙道士观,你一进去就好像欠了他们什么一样,其实这里也是这副腔调……”
陆亚男突然停了下来,小心地望了望四周,在确定隔墙无耳之后,才压低声音道:“钟警长,我问你一个问题,拜托你跟我讲实话——他们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这座“妇女劳动教养所”,而“我们”自然是指所里的上千名妓女和“疑似妓女”。对方的问题尽管突兀,但钟少德还是一听就懂了,只是,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听说,”对方眼中露出了一丝惊惧,“他们要把我们送到东北,送到朝鲜,让我们去慰劳军队,这是不是真的?!”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钟少德松了一口气,“这怎么可能?当然是无稽之谈!你想想看,现在军列那么紧张,运粮食和弹药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有空运你们这些人?”
“啊,我想也是……”对方舒了一大口气,“那依你看来,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总不见得一直让我们织袜子吧?”
“当然不会了……”钟少德略一思索,继续答道,“织袜子是亏本买卖,主要是做给外国人看的,肯定长久不了。我听说,他们还是准备把你们送出去。”
“送到哪里?”
“应该是苏北、安徽,远一点的大概是江西。运道实在不好的话,被派到新疆也是有可能的。他们想让你们跟男游民结婚,到偏远地区安家落户,开荒种田。”
“这……这不是流放吗?!怎么能这样!我们犯了什么罪?”
“你们没犯什么罪,也就是妨碍了他们。你想啊,上海就这么点大,要是不把你们这些人赶出去,他们的人又怎么挤得进来?其实不只是你们,我们吃公家饭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两年不知完结了多少!再往后,大概就轮到工商业了吧……”
“不!我不想被流放!我在上海待了二十多年了,我死也不去那些地方!”
眼看对方陷入了歇斯底里,钟少德的第一反应是再帮她点一支烟,但苦于身上已经没了存货。望着对方凄楚的神情,他心中一阵怅然……无庸讳言,钟少德本人并不排斥妓女,虽然他知道卖淫妨碍公共卫生。其性质就像他清楚毒品的害处,但却并不热心禁毒一样。在他看来,嫖娼、吸毒之类的行为都不具备强制性,归根结底,是出于公民的自由选择,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自戕行为,其性质就和自杀相近。倘若以政府权力强行禁止,这就等于是侵犯了公民的人权,为专制独裁开了方便之门,真可谓得不偿失。更何况,历代政府从来没想过要彻底禁绝娼妓和毒品。打着禁娼禁毒的名义,当权者们一直都在利用娼妓和毒品,企图获得这两大产业的垄断权,以达到控制国内经济的目的。如今的“人民政府”自然也不例外。没错,它的确是禁掉了各大城市的娼业和舞业,但却把这两者搬进了军政机关,将异性伴舞定为了“领导阶层”的特权。同样,它也没有真的禁毒。在禁止鸦片买卖的同时,它将国内的烟草业全部收归国有,一举掌控了全国的瘾君子,这招可真够辣手的!在钟少德看来,吸烟自然也是吸毒。他曾听一位医生朋友讲过,烟草对人体的危害其实不亚于鸦片。一百年多来,历代政府之所以只禁鸦片而不禁烟草,自然不是为了维护国民健康,而全然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量:中国本地的气候并不适宜种植鸦片。优质的鸦片大多来自东南亚,倘若任由其占领国内市场,势必会造成外汇的巨大流失,进而导致外国势力的大规模渗透,因此有必要厉行禁止,代之以有竞争力的国产烟草。这其实是一场贸易战,仅此而已……唉,这个世界眼看是越来越无趣了,要是真没了妓女和麻醉品,往后的日子还真是不堪设想啊……
正当钟少德感时抚事之际,对面再度传来了话音:
“钟警长,你能不能……救我出去?”
他抬眼一看,不知何时,陆亚男已经急哭了。顾不上擦眼泪,她继续向钟少德哀求道:
“我真的不想被流放啊,求求你,帮帮我!”
装的吧?钟少德的第一反应告诉他。
“哦,那你跟我说说,我为什么要帮你?”他摆出了满不在乎的表情。
“我早就不是妓女了!他们凭什么收容我?”对方一脸悲愤道。
“不是妓女就不能收容了么?那我局里那些同事呢?有几个是真的反革命?最后不还是都吃了花生米?”他装出了强硬的口吻。
“我……我很早就得了病……是梅毒……要是出了上海,肯定没药治,你就忍心看我死在外地吗?!”对方又摆出了可怜的模样。
“梅毒?我怎么看不出来?”钟少德差点笑出声来,“据我所知,在这个所里,像你这样没查出性病的女人可不多见啊!”
“你……看不出不代表没有!你应该晓得,这病是有潜伏期的,要到快发作了才能查出来,我……总有一天会发作的,一定会发!”对方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哦?连医生都查不出来,你怎么就知道了?”他继续打着趣。
“我……我就是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肯定会得恶毛病死掉!这就是我的命!”对方一脸铁青,对自己发出了刻毒的诅咒。
唉,就算是祛除了罪咎感,这个女人还是免不了自我惩罚啊!现在看来,频繁堕胎,直至绝育,说不定也是她自我惩罚的手段,就和她自以为得了恶疾一样。人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是悲哀啊……钟少德暗暗叹了一口气,同时,对陆亚男的同情又增进了一分。
“对了,我可以给你钱!”对方继续努力着,“我家里还藏了两千美金,只要你能帮我逃出去……我想好了,上海是呆不下去了,我愿意去香港……对!只要你能帮我去香港,我就分一千块给你!”
“一千块?哇,好大方啊!”钟少德笑道。他了解如今的国内汇市,这一千块杜拉斯非但换不了多少人民币,反倒会给他惹上一身麻烦,很大的麻烦……
“嫌不够吗?我可以再加给你啊!一千五,这总够了吧?”对方依然不死心,眼泪汪汪地央求道。
算了,再玩下去就太过分了。钟少德总算是恢复了正经,看着几近绝望的女人,他缓缓开了口:
“听好了,陆小姐,我可以帮你。”
一瞬间,对方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但是,我只能有限地帮到你。”钟少德的语气波澜不惊,“我只能帮你离开这个监牢。我没办法帮你去香港。出境审批归社会处管,我没这个权力。我只是个刑警,还是个自身难保的刑警,所以只能帮你这些了。等一下我就带你出去。”
“谢谢,真的谢谢你!”惊喜之余,陆亚男又现出了一丝忧色,“……可是钟警长,你是放我回去了,要是派出所和里委会再来捉我,我又该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我帮你开一张身份证明,你拿回去给派出所的人看,他们暂时就不会骚扰你了。再往后,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了。”
“谢谢,你真好!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报答就不必了。”
“不,这怎么可以?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那个……”对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如果你不嫌弃,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来拿!”
唉,你还有什么呢?拉倒吧!望着对方明日黄花一般的容颜,钟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吧,要是真想谢我,那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就这么……简单?”短暂的犹疑过后,对方仿佛明白了什么,带着些许失望,她终于安下心来,“……好,大恩不言谢!你尽管问——”
“你好好回忆一下,在圣母湾一带,有没有一个叫金南琴的女人?”依旧是那个老问题。
“金南琴?……抱歉,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答案虽然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没事,或许根本没这个人。你大概不知道,徐成林一直觉得自己有一个小女朋友,他还以为你破坏了他们的关系。”
“天晓得,怎么会有这种事?肯定是他一厢情愿妄想出来的!唉,可怜的若瑟……哎?钟警长,你说那个小姑娘叫什么?”陆亚男好像想起了什么。
“金南琴。怎么了?”
“南琴,钢琴的琴?”
“没错。”
“若瑟、南琴……好奇怪啊……”
“你是说……!”
钟少德终于发觉了其中的异样:这两人的名字仿佛是对称的,有种“琴瑟相合”的寓意……照此看来,这位金南琴小姐越发像是徐成林的臆想产物了。这个可怜的小子在无意识中为自己炮制出了一位梦幻佳偶、一段泡影良缘。而这一系列幻想的最终代价,正是他的整个生命。真是凄惨,实在荒唐!……但仔细想来,颠倒迷惑的又岂止徐成林一人?他身边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苦心孤诣,拼死传承画道的高若望、汲汲营营,以良心交换前途的赵顺昌,以及早已丧失生育力,却仍渴望着爱情的陆亚男,甚至,还包括无妻无儿、百无聊赖,以破案为精神鸦片的钟警长本人……看来,世间众生都不免如此,抱着难以企及的美梦,投身日益窘迫的现实,上下求索,九死不悔,宛如扑火的飞蛾,转眼间便化作了灰烬,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
“唉,全都是捕风捉影……”钟少德最终叹道,不知是为了死去的年轻人,还是为了活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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