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潮水所困的一代人。一隻腳在過去,一隻腳在未來。 「我覺得它跟過去我所有電影都不一樣的是,它在講一個文明轉化的歷史時期。」 ——專訪賈樟柯《風流一代》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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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電影是革新能力很強的一個技術,它在歷史上經歷過非常多的技術時刻,或者是人產生劇變的時刻,但在經歷了一些困難以後,它很快就融合了這些新的技術、新的可能性。我覺得電影一定會找到,不同的適應新的人類感受的方向,《風流一代》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嚴瑋擇

《風流一代》是賈樟柯第21部作品,亦是他首部將紀錄片結合敘事的電影。作為中國第六代導演領軍者,他的敘事風格一向沉靜而不張揚,透過個性鮮明的紀實性鏡頭,呈現歷史變遷中的細枝末節,一如他自己所言,「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的生命的喜悅或沈重。」《風流一代》也不例外。

二十年的風流:載歌載舞的一代人

《風流一代》的緣起在2001年。那年賈樟柯開始一個拍攝計劃,叫《拿數碼攝影機的人》,一拍就是20年,連他自己也沒想到。

回到千禧年初的中國,那時中國發生了兩件標誌性事件:一是中國加入世貿、二是成功申辦奧運。「這兩件事情預示著,中國正在向一個更加現代化、更加國際化的方向在發展。那時候的人都覺得裡面充滿了機會、充滿了可能性。那是一個混亂又無序的新時代。人們充滿了能量和興奮感去生活。」同年代,數碼攝影技術開始興起,儘管當時電影工業認為數碼攝影技術與傳統膠捲比起來還是有許多差距,但賈樟柯從中見到屬於數碼攝影的特色。於是,賈樟柯便開始了這個漫無目的的拍攝計劃。

從2001到2022年,賈樟柯積累了許多素材,既有單純作為記錄的段落,也有一些有情節、有故事的部分。疫情停擺的三年間,對賈樟柯而言是契機,可以靜下心來去面對、整理這二十年的素材。

「當初以為只拍兩三年,在一個嶄新的年頭裡面去遊歷,想看看世紀初中國的面貌。斷斷續續就拍了這麼多年,也沒有預設最終完成會是一個什麼樣子。我想是因為在我的心裡面,一直沒有一個完結的感覺吧。一直到疫情的時候,在那個一切都靜止的氛圍裡,我就覺得這個電影應該要結束了。我相信疫情會過去的,但是在經歷完那樣一個痛苦的時間,也包括新科技的出現,人們對於人的自我的看法必然會出現改變,也就是那必然是一個全新的時代。

在疫情開始大概半年左右,賈樟柯完成了對過去二十年素材的整理與剪輯。「那時候覺得不能再叫《拿數碼攝影機的人》了,在剪輯的過程中,我想到了一個名字,《風流一代》。」風流並不是指風流韻事,事實上它是七十年代末在中國大陸掀起的詞彙。「它來自於紀宇的一首詩《風流歌》,因為這首詩而產生了風流一代的這個名詞。」

一個時代自有一個時代的風流,偉大的風流是偉大的改革造就。

——〈時代與風流〉,《風流歌》(節錄),紀宇

「它講的是不安分的一代、渴求更多自由的一代,這群渴望革新的一代,被稱為風流一代。所以它產生於70年代末,顯然也就是電影中巧巧和斌哥成長的那個階段。」

疫情前的影像記錄,或在鄉村小屋圍聚歌唱、或在五光十色的迪斯科舞廳中舞動,可以見到《江湖兒女》、《任逍遙》、《公共場所》、《三峽好人》等舊作的影子,只是目光不再聚焦在個體的抽離,而在他們的風流、對未來不安但躁動的熱情生命。「電影中的一代人正是載歌載舞,從千禧年走到了今天。」

被時代浪潮裹挾的人,唯有與記憶共鳴的情緒得以留下

面對這一代人的風流,賈樟柯坦言,說這是一種很感性的處理。「這麼長的拍攝,又沒有一個計劃性,裡面的人物其實是生長出來的,他們在變,關於生活態度、兩性關係、對自我的認識,都在漫長的時間裡產生變化。」

巧巧與斌哥之間糾纏了二十年,巧巧的狀態出現幾次變化,依附、停頓、主動尋找、離開。「這涉及到她自己一個核心部分,那個變化本質上是一個女性的自我覺醒,從非常沉溺在一段情感裡,到獲得一種獨立性,她開始變得強而有力,可以了斷、告別一段虛假的情感關係。」

但也如電影英文譯名:Caught By Tides,人再聰明不比時代聰明。斌哥年輕時意氣風發,到老年的時候,卻被自己曾經熟悉的表演性所拋棄。巧巧變得獨立,但最後結局依然是融入奔跑的人群之中,不見蹤影。「所有人在其中都是被浪潮裹挾的人,但巧巧對我特別的原因在於,你可以看到她生命態度裡有一種自我革新的動力在。她的一隻腳在過去,另一隻腳在未來。」

變化不止電影裡的角色,也包括賈樟柯自己。《風流一代》並不依賴傳統電影創作的結構,以電影語言影像化文字上的想象。相反它先是透過二十年的素材剪了電影的前三分之二,再從三分之二的影片中延伸出後面的文字劇本。可以說,它是從影像到影像的電影。

「這個世界的面貌對我來說就是複雜的、不確定的、難以描述的。你看頭一半那些影像,有很多都是男女主角平行地處在一個時空裡面,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娛樂,他們之間結構呈一個隱秘關聯的電影結構,很契合我個人在這二十年裡面,對於時代的一個印象——五味雜陳。其實就是在說一種豐富,豐富到難以表述。」

這種難以表述呈現為巧巧的失語,賈樟柯提到,在紀錄片的素材裡,趙濤是有對白的,甚至也有刻意寫的對白。「在一個時代裡面行走,我覺得任何話語都是多餘的。我覺得我們更應該把注意力放在他們所聽到的時代的聲音。」賈樟柯在亞洲電影節的映後談中提到,「我們的諸多記憶里,聲音的消逝最快,想像過去年代的聲音是最難的;而眾多聲音中,歌曲是最難忘記的一種。」

《風流一代》裡出現了19首不同的歌曲,從七十年代家喻戶曉的外國舞曲、八九十年代家喻戶曉的流行曲、到現代獨立樂團的創作,這些音聲佔據了電影相當一段比例的時間跨度,承擔了相當重要的敘事作用。他並不認為音樂就直接代表了時代,之所以歌曲讓人難以忘記,在於其中與時代共鳴的情緒。「我認為電影某種程度上也是同樣經歷過這個時代的不同藝術家共創的一個作品,我在使用那些音樂時是主觀的,沒有按照時代的次序使用,我把它們打亂,放在那幕它應該有的情緒點上。」

從量子力學到AI:新的文明時代需要新的電影語言

《風流一代》雖然在回顧一個已然逝去的時代,但賈樟柯說,「因為社會新的變化、人類新的情況,它必然要求我們尋找到一種新的方法去表現它,最新的人類狀況,用老的電影語言可能往往是表達不準確的。」這個新的語言,賈樟柯說跟量子物理學有關。「我覺得我應該擺脫過去,從古希臘開始那種一場一幕、步步為營的敘事傳統。那或許很受傳統物理學的影響,世事的因果就好像萬有引力一樣,有這個力然後導致這個結果。但在現代物理中我們開始接觸量子力學,它隱秘地呈現了世界是怎麼運作的。」

「在當下這個時代,人們對生活的印象就是碎片化的。那麼在這樣一個碎片化的現實面前,我們是否要把電影精煉成一個具有完整因果敘事鏈的東西呢?我認為這個語言在當代是不準確的。對於電影來說,感受跟體驗是重要的,在電影裡面經歷一場遊歷是重要的。在這兩個小時裡面,我們能否伴隨電影重新來到這個時代裡面遊歷?我希望這樣一種新的感受,可以在新的電影形態裡面表達出來。」

電影如何承載情感?這個問題面對時代的干涉往往是身不由己的,一如生活在其中的人。「毋庸置疑,科技在重塑人們的情感。像是在互聯網時代,當視頻通訊出現以後,中國傳統中長相思的情感就減弱了。所以在做這個電影的時候,我一直有一種很強烈的衝動,我覺得它跟過去我所有電影都不一樣的是,它在講一個文明轉化的歷史時期——從互聯網時代到智能時代的轉化。」出自於這種強烈的感受,寫到巧巧在超市那一幕時,賈樟柯說他覺得一定要有個機器人出現,跟巧巧對話。

在那一幕裡,下班的巧巧在超市裡遇上一個智能機器人。智能機器人試圖判斷巧巧的情緒,但她帶著口罩,它無法判斷。巧巧於是脫下口罩,機器人認為她的情緒是悲傷,於是讀了好多叫人幸福的名言名句。科技的進步讓生活越來越便捷,但人的情感卻變得越來越幽微複雜。「大多數經歷過這個時代的人,情感和情緒上都是複雜的。出現了多元化的話語,同時意味著多了由不同觀點帶來的難以逾越的障礙。這帶來了一個非常紛亂複雜的現象,就是共識越來越少,屬於私人的觀點越來越重要、私人的記憶更顯突出。傳統的敘事方法似乎滿足不了我,我覺得新的時代精神在邀請我們去改變,去嘗試新的東西,或許這並不是一個成熟的嘗試,但我希望改變起來,讓電影變得活潑一點,變得有更多可能性。」

電影與AI:「我從不懷疑電影的革新性。」

在訪問以前,賈樟柯剛剛用手機製作完一個六分鐘的AI短片,他坦言,其實自己有很多複雜的感受。「我可能不會用到AI這樣的工具去製作電影,但AI對人類帶來的影響,它一定會出現在新的電影裡面。」他認為,某種程度上《風流一代》本身也是一個具有AI思維的電影。「過去二十三年的素材實際上就是一個數據庫,我就是負責處理它的人工智能。只不過我不是一個電腦,我是一個真實的人。但工作方法、剪輯思維,這些本質上已經是受到AI影響的形態。它介入到生活之後,會對情感、社會甚至制度帶來影響,這是無可避免的。」

站在導演的角度來看,他認為更重要的,是如何以感受力去感受AI帶來的東西,談及未來電影的方向,賈樟柯並不擔心未來AI的介入。「我覺得電影是革新能力很強的一個技術,它在歷史上經歷過非常多的技術時刻,或者是人產生劇變的時刻,但在經歷了一些困難以後,它很快就融合了這些新的技術、新的可能性。我覺得電影一定會找到,不同的適應新的人類感受的方向,《風流一代》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

「關於電影,我對它的革新性從來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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