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愛的虛無，住在肉裡的慾望，逃也逃不開：略述電影《情慾獨角獸》

撰文｜崔舜華（詩人）

我們都以為自己知道愛是何物：愛是忘卻肉體的專心一致，愛是忠誠且不容許背叛，愛是忍耐且有恩慈，愛是不嫉妒。那麼，慾望何德何能，如此強大，令我們一時迷魂，失卻制約。作為血肉之軀，必得正視肉慾蠢動之事。你就住在肉裡，你逃也逃不開，權且認帳：我（你）就是想要，此時此刻，千真萬確。

《情慾獨角獸》作為艾力克斯．羅拉（Àlex Lora）首部長片作品，觸角探尋情慾藏在肌膚皺褶之內的各般細節：慾望的流淌，情感的片碎，記憶的裂隙，愛的虛無。

主角伊莎年輕而閃耀，她有著年輕女孩可能湧現的一切煩惱：多角關係難分難解，工作與論文滯留不前。她有個不完美的家，小說家母親與缺席多年，僅能憑藉理想投射出的父親。她有深愛她但無法全盤接受她的愛人，以及愛慕她卻無法滿足她的其他情人。她有著青春美貌，可供大把揮霍的夜晚，指向性愛與藥物且接連不斷的音樂派對，還有滿佈於月球背面陰影下、那般不知如何是好的憤怒與遺憾。

導演藉著人物的移動、行動與萌生事件，一步步形刻了伊莎所象徵的典型世代形象：驚世駭俗，性感伶俐，同時卻也莽撞、不假修飾，滿懷迷惑。歡場當下，是不是面對自己，才更接近於創造藝術？

對她來說，什麼都是新嘗試：無論是迷失於他人的攝影工作室，乃至於轉移鏡頭主控權，不由自主地身為性愛獵物。她藉由在色情網站兜售私照及攝影服務來賺取生活費、意非圖掌握性愛發言權，卻受挫不可的夜晚。與伴侶分手後，找自己麻煩似的搬回母親家，卻再度經驗童年傷痛......成長小說必備的人生情節，在伊莎身上屢見不鮮。

對細節的凝視再凝視，打造了《情慾獨角獸》的敘事與審美視角。導演在鏡頭前鑲嵌一雙雙眼睛，拉長距離審視慾望驅使的一舉一動。一幀幀關於物質——身體，植物，纖維——的放大影像，述說著對美好事物的迷戀與崇拜。魔鬼藏在細節裡，而那眾望榮身的神蹟亦現跡於此。

除了戀物之外，電影不無幽默地強調著有關「觀點」的異教崇拜。崇拜是盲目的，終究要無路可去。然而，「沒有觀點」或許正巧表達出另一種觀點：若攝影可以忠誠於身體，誠實於慾求，服從於饑渴，那麼「做自己」算不算是具革命性的創作觀？

擁抱拗口理論、不惜與情人唇槍舌戰的伊莎，故作姿態而難免教人生厭。捨棄噱頭、價值判斷、意識形態那些玩意，剩下需要坦誠以對的，又為何物？自我究竟源於何處？

答案呼之欲出：她崩潰前最後那根稻草，來自原生家庭的成長傷痛。在母親面前，她終於暴露出那張脆弱不堪、哭泣的臉。此刻的她垮著臉眼淚橫流的樣子，全然失卻重量，卻是最逼近真實的位置。

依然可以將《情慾獨角獸》視作一部成長小說。電影作為一種展現人物的方式，透過鏡頭剝除人稱地呈現凝視與撫觸的快慰、性愛歡愉。骯髒者莫若貪欲，什麼都好不代表能貪得無度地什麼都要。失去朋友、工作、愛人，沒有明天地貪歡，是不是就能一無所有的同時坐擁寶壑？

電影給出問題的線頭，而毛細孔織就了人體敏感帶的華服，留待觀影散場後各自探索。最終，每個人都得學會放手，該留的留，讓不屬於你的走。待你窺見全貌，驟然曉得了——永恆，不過是買香菸找回來的零頭。●（原文於2023-07-13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