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死亡小鎮：讀Alex Blanchette《豬肉之城》

Alex Blanchette, 2020, Porkopolis: American Animality, Standardized Life, and the Factory Farm. Duke University Press.

一個豬比人多的城鎮會是什麼樣子？當居民跟你說「如果沒有畜豬，這裡就將會是鬼城，什麼也沒有」的時候，你又是否知道，你即將來到一個無論自己的身體，日用，生活步調都完全受豬隻支配的城鎮？

根據2013年的統計，在美國中西部設廠的畜牧企業每三秒即宰殺一隻豬，每天都有兩百八十萬磅（約等於一百三十萬公斤）的豬肉運往世界各地。依循這些調查，人類學家Alex Blanchette為了研究美國畜牧企業的現況，獨自來到了一座人口約一萬五千人的城鎮Dixon。

Blanchette原先計畫從拜訪當地老一輩的倡議者開始。這些倡議者見證了畜牧企業如何落腳在小鎮並且茁壯。他們在90年代初進行環境調查，發起大規模示威，成立群組彼此交換資訊，大力反對畜牧企業的設廠，並強調這些企業如何嚴重破壞了小鎮的環境與生態。Blanchette蒐集了當初的新聞剪報，也試圖弄來一紙聯絡名單，但事情並不如想像中順利。他試圖聯繫這些人時發現，有些人早已離世，有人隱居不出，也有人總是以「我在度假中」的理由回絕。在持續受挫後，他好不容易找到其中一人答應碰面。

約定見面的那個下午，人類學家開車緩緩駛過整個城鎮，前往約好的地點。沿途，當地居民不約而同對他提起的那句「如果沒有畜豬，這裡就將會是鬼城，什麼也沒有」，再三在Blanchette的腦中浮現。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困惑，但更困惑的是，在行進中，他沒有看見任何豬隻身影。整座城寂靜極了。豬隻去哪裡了？自己想像的「豬肉之城」會是這個樣子嗎？

這次的碰面最終也沒有成功。Blanchette抵達時發現大門的把手上掛了一個袋子，裡頭裝了補償的油錢，幾本當時發行的倡議小冊子，還有一張便條。這位人士猶豫再三，還是放棄成為新的「頭條人物」。畜牧企業的力量太大，他怕自己家庭仰賴的經濟作物從此無人收購。人類學家只好緩緩開車回去。

在路上，這次，他忽然領悟，整座城裡沒有豬隻身影，但豬其實無所不在。這裡的農民們依靠畜牧企業收購他們的作物。加油站標榜100%石油，拒絕使用生物燃料，避免動物飼料價格上漲。小城的服飾店和水果市場配合企業的夜班，營業時間是下午四點到晚上十點。瞬間人類學家明白了那句來此之後一直聽見的說法，他意識到，這座城早已被豬隻吞噬殆盡，人的生命與豬的肉體融合一處⋯⋯

請原諒我以這樣的方式拉開正幕，實在是因為Blanchette透過親身在企業工作與觀察，訴說了一個比恐怖故事可能更血淋淋，暴力而殘酷的故事。他說，晚近三十年以降，畜牧企業已經不是我們過往所想像的，人工牧場對決工廠生產線之類的圖像，隨著工業化和資本主義的蓬勃發展，畜牧企業將整個世界──豬隻，自然環境，人類，社會──都捲入到從育種到屠宰的豬肉生產一條龍中，展現一種從前我們難以想像的規模與威力。Blanchette在這本書要強調的主題很簡單：歡迎光臨21世紀的豬肉之城。

說這本書殘酷暴力，不忍卒睹，絕非誇飾──但請讀者不要轉台，這不是什麼深夜B級片頻道。《豬肉之城》這書最恐怖的地方不在那些刀鋒反光、血水四濺之處，而是它讓我們看見，當近年來學者逐漸重視「非人物種」，強調我們應當討論人和動物的親密互生，或者人與環境的緊密糾纏關係，反省「人本中心」或「人類優越主義」的心態時，Blanchette說，這些，畜牧企業（或說資本主義）早就都達到啦。

除了文章最開頭提及的觀察，Blanchette以畜豬飼養為例，說明畜牧企業如何展現一種「畜豬優越主義」。當地在飼養場的員工，無論工作階層，從基層人員到經理都必須遵守一套防疫守則，避免畜豬染疫。這套防疫守則不只包含上工前的消毒程序，還貫穿員工的日常生活──他們必須獨居，不能與「外人」接觸，生活區域必須有所限制，全只因為害怕他們遭受「污染」，導致畜豬感染未知疾病。

再另外一個例子，Blanchette看到企業最末端的屠宰過程。即使工廠生產線怎麼試圖「標準化」豬隻規格，豬隻終有些體型、肌肉分布落差，因此屠宰場仍舊必須仰賴人工。他記錄下這些在屠宰場工作的勞工們如何規律而痛苦地在屠宰場流水線上反覆同一動作，導致肌肉酸痛，身體變形。

除此之外，不只人類端，豬隻也被投入到工廠的「勞動時間」之中。Blanchette舉了人工授精和育種的例子，說明這些畜豬如何在生長和懷孕過程被長期注射激素與藥物，以確保他們生產的時間既統一，又符合勞工上班的時間，方便整個企業流水線進行。

在《豬肉之城》裡，Blanchette詳細考察了畜牧企業裡豬隻從出生到死亡，到死亡之死亡（豬肉利用）的過程，恐怖故事連發再連發，這裡也只能夠轉述幾個段落。不過從這幾個很簡略的例子，就足以讓我們看見所謂暴力和殘酷。Blanchette強調，畜牧企業如何一方面透過勞雇形式，打造新的人和畜豬的高強度「親密」關係，人們的生活再難與畜豬切割。另一方面，畜牧企業也同時打造了新的「生物」，將原有的豬隻轉化為「畜豬」，徹底為畜牧產業流水線所用。

更重要的是，在《豬肉之城》結尾，Blanchette反覆提醒我們，畜牧企業是現在進行式，是尚未完成的計畫，它的吞噬大業仍在進行，持續試探人和畜豬的勞動關係可以多緊密，還有什麼餘地可利用。人類學家也說得誠懇，這本書的主旨不是告訴我們當代畜牧企業的宰制，而是試圖帶大家看到這股吞噬的力量多麼強大，以及為何源源不絕。這或許也正是恐怖片最恐怖之處吧，在電影結束前忽然一陣晃動，亂鴉飛過，鏡頭帶到殘破的板子上寫「歡迎光臨21世紀豬肉之城」。人類學家離開城鎮了，這個故事還要繼續⋯⋯

Alex Blanchette是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人類學博士，受業於Joseph Masco。他目前擔任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人類學系助理教授，並長期關注後工業化時代美國的勞工處境與相關議題。《豬肉之城》是他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基礎建設、食物研究、人與非人、農業企業、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