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朋友

在行動以前，我們並不知道結果。

「當然，」這個人說：「其實行動以後也一樣。」

煙霧繚繞的房間，有些讓人噁心，我推開窗，北風呼呼穿堂而過。

我拿起放下的書，決定繼續讀下去。

這個人很容易保持沉默，并沒有試圖向我闡述自己的額外觀點。在這個世界，能有這樣一個人，很難得。

我讀的書正在這樣繼續，作者寫道：

「大多數成年人經歷過不少非常糟糕的時刻。當然，那些非常幸福的人也會遭遇人生的低谷。所以你一定會挽救他，因為人可能出于種種理由，錯誤地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做出這樣的選擇往往格外艱難，究竟是何種程度的無奈和絕望，才會驅使一個人爬到高處、跨出最后的那一步呢？」

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這屬於一種人的道德，與生俱來，並不會因為我們後來做過什麽，就能夠輕易抹除。

「我們更多是在控制自己。」我想。但又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說出來了。

小個子點頭，但沒有說話。

「如果你想繼續抽菸，請繼續，我只是覺得太悶了。」

小個子有些意外，看看桌上的煙灰缸，那裏面塞滿了剩下大半根的香菸，為了熄掉殘餘的火星，還倒上了一些啤酒。我覺得更噁心，趕緊移開目光，打算繼續讀下去。

故事已經跳開，很輕鬆，但又能抓住我的注意力。

我想，這是一種美好的體驗，於是就樂呵呵地笑起來。但笑了半聲，我忽然明白，自己在努力推動自己發笑。就像一個銹澀的螺絲，好不容易在潤滑劑的幫助下鬆動了，我立即轉動手裏的扳手，打算讓這絲絲的鬆動轉得更多。

可笑意還是停下來了，我甚至聽到顴骨旁邊肌肉那吱吱地阻滯聲，尖利，飢渴。

「喝點水。」小個子遞給我一杯水。

我接過來，感覺手是冷的，杯子則很溫熱。

就這樣捧着，我沉默了很久，眼睛雖然還盯着放在桌上的書，可書頁已經自己合上了。我想，既然沒有書籤，那就從自己記住的開始。我的心裏還是關心着那個踏上橋頭，準備一躍而下的那個人，雖然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這大概是作者有意為之，我知道，我應該知道。

小個子將身體向後靠去，臉部放在陽光裏。窗戶的玻璃很乾淨，所以秋日的陽光濃烈而直接，照射在沙發上。我並不羨慕這種光，因為我需要一點點陰涼，即使這寒冷讓我的身體，總是禁不住地打顫。

我想起一個人。

然後又開始拒絶想這個人。於是這個人便只剩下了一種感覺，仿彿霧，你沒辦法給霧命名。所以，你只剩下感覺，而不是一個名字。

「那些天竺人是對的，時間沒有用，因為一切都在輪迴。」我說，並且還看向那個小個子。

小個子似乎也有了一種活力，他認真地思考，並說：「你是這樣想的？」

我說：「我是這樣想的。」

「很好。時間沒有用。」

「時間很重要，但它沒有用。」我不在意他詞不達意的樣子，也不願意揭開這種尷尬，反而開始梳理自己的思路，繼續想着：「水流在地上，但它沒有形狀，我們以為的任何形狀，都是水之外的。對於水來說，形狀很重要，但對它來說，并沒有用。」

「我的朋友，很有趣。」小個子又坐近了一些。

「所以時間不會有用，也不會沒用，因為時間沒有這樣東西。」我想着，又停下來，杯子也放回桌面。水開始涼了，我打算繼續看書，而不是說話。

書裏寫的，已經跳過很多，但我不打算返回去，尋找你中斷的一頁。看書的時候，你可以這樣做，可生活不會給你這種機會。你懵懂地跳過一段時間，然後纔會醒悟發生了甚麽，但跳過就是跳過，你沒法子再回過身跳回去。醒悟本身就是一種跳過，你選擇或是不選擇，都會這樣。

所以書裏這樣寫：

「你沒法保護孩子免受生活的傷害，因為生活最后會打敗我們所有人。」

我不是金剛，金剛也不是金剛。

我忽然感到一種悲哀，於是流下淚來。我沒有擦，只是靜靜等着心情平復下來。很久了，我已經開始學會等待。當你什麽也做不了，也改變不了什麽的時候，唯有等待。時間沒有用，可時間很重要，因為在最徹底的時候，你還會剩下一位永恆的朋友，那就是時間。

我們會像水一樣，被生活轉換成各種形狀。有時候，我們努力讓自己變成自己喜歡的那一種，但往往堅持不了太長時間。有時候，我們又以為自己一直都保持了某種值得高興的形狀，但那不過是一種錯覺。與其說一切永恆了，不如說我們關閉了自己的感知。

這沒什麽錯，但它不太容易，等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看了看小個子，他似乎有一些茫然，但努力給出友善。

「我喜歡你。」

小個子有些尷尬，可還是回應道：「我也喜歡你，兄弟。」

我放下了書，但又沒有徹底鬆手，而是對着他說：「可以借給我看看嘛，我會去給自己也買一本，但現在想先看完。」

小個子似乎鬆了一口氣，他開心地說了很多話，讓我確定，他不在意我借多久，而他最近還買了很多書，我隨時可以來借。

門開的時候，他走在我身後，一位漂亮的小姐，正坐在門口的那張辦公桌旁。

我笑着說：「再見。」

女人也笑了，說：「祝您今天心情愉快。」

小個子和我緊緊握手，因為我剛纔說的那句話，以及這笑容，讓他雖然摸不到頭腦，但卻覺得一切似乎變得順利起來。我本來應該讓他更開心一點，但我知道自己，現在什麽也做不了。

路上很乾淨，應該有人打掃，我沒有坐車，而是步行穿過那小小的公園。

一隻喜鵲很慢地在半空飛過。

我目送它飛入灌木叢後，然後就注意到那一株秋日的樹。

曬着光的上半部葉子已經紅了，可從上到下，卻有着不同顔色，黃色、緑色都分成不同深淺，而我喜歡這種不同。

陽光曬下來，沒有夏日的炙熱，只有一種甜而冷冽的感覺。

我對着這棵樹，站了很久，然後許下一個心願：明年，我會再來看你。

——

注：引文出自瑞典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焦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