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他的鄉土 · 巴西巡禮2022(之九)

19世紀巴西皇帝佩德羅二世出巡Recôncavo到過聖阿馬魯,當時水上可以航行一種木製帆船saveiros。 若熱·亞馬多長篇小說Capitães de Areia《沙灘船長》里也寫到一個角色Pedro Bala,單獨駕著saveiro前往聖阿馬魯,夜臥舟上觀看星空。 他們體驗過的、卡耶塔諾體驗過的蘇巴埃河,決不可能是我眼前這條小溪。
1986年卡耶塔諾推出實驗電影《O cinema falado》,其中一場戲在家鄉聖阿馬魯小城中心的聖母教堂前拍攝。
2022年6月14日,欲雨的一天,我來到同一個聖母教堂前。(K攝)

14 de Junho, terça-feira, Recôncavo, Bahia 6.14,星期二,巴伊亞州Recôncavo

卡耶塔諾·費洛索在2000年推出過一張專輯“Omaggio a Federico e Giulietta”,向電影大師費里尼和他傑出的演員妻子朱麗葉塔·費里尼致敬。 封套上只見歌手站在夜幕下張燈結綵的教堂前,身體落在陰影中猶如青銅像。 唱片是他在費里尼家鄉舉行的音樂會實況,我想當然地以為封面照也攝於義大利。 其實,那座教堂位於他的家鄉聖阿馬魯(Santo Amaro),地處巴伊亞州所謂Recôncavo,萬聖灣沿岸一帶河流縱橫的沃土。

原先John Ryle教授建議我想去聖阿馬魯可以搭火車,恰也是我嚮往的方式。 因為在卡耶塔諾的童年,他們家從聖阿馬魯前往巴伊亞只能乘坐好幾個鐘點的火車(當時人人把州府喚作巴伊亞,不稱薩爾瓦多)。 卡耶塔諾寫給妹妹——同是著名歌手的瑪利亞·貝塔尼婭演繹的曲子“Motriz”就描述從前的火車旅行,吉他伴奏一清如水,質樸而感人至深。 然而我們隨即聽說火車路軌早已拆除,被高速公路取而代之,貝塔尼婭拍MV的火車小站怕是也蕩然無存了。

我猶豫不決。 可能聖阿馬魯如今已經太現代化,不值得去,況且自己憑著各種影片和照片已經相當熟悉卡耶塔諾的故鄉、他家的老屋(有的兄弟姊妹還住在那裡),連他哥哥在雨天屋簷下跳桑巴的內院都神遊過。 “Trilhos urbanos”《城市軌道》一曲裡提到穿城而過的Rio Subaé蘇巴埃河,在谷歌地圖上似乎搜不到——已乾涸? 改道了? 總之不能奢望。最終John Ryle的朋友,薩爾瓦多聯邦大學的瑞斯教授促使我定下主意,他說聖阿馬魯大概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現代化,不妨前往。

我們的Recôncavo三鎮一日游——聖阿馬魯、Cachoeira 卡舒埃拉、São Félix 聖費利斯——本來可以選擇乘坐大巴,但瑞斯教授惟恐我們遭逢路劫,推薦了一個可靠的司機。

跟司機Vander萬迭爾預先談好總價R$700,九點多鐘他車子來接,比約定稍晚了一點。 萬迭爾不會說英語,我葡語比蕤稍強些,義不容辭坐了副駕駛座。 Recôncavo幾百年來盛產蔗糖、煙草和木薯,從前一度是巴西人口最稠密的地區。 隨著經濟驅動力的演變,這一帶曾經生機勃勃的產業大多早已敗落,「東北」nordestino成了窮鄉僻壤的代名詞,聖保羅才是繁榮現代的大都會,是對巴西GDP貢獻最大的經濟重心。

萬迭爾開一輛小型標緻,長途行駛中座位稍嫌局促,高速上的噪音與風聲也令人易倦。 他不用導航,奉行「路在嘴邊」,喜歡停下車向鄉親問路,或徵求informação. 我告訴他第一站是聖阿馬魯的Igreja Matriz de Nossa Senhora da Purificação,即「行潔淨禮之聖母的教區教堂」,卡耶塔諾唱片封套上那一座。 在聖阿馬魯鎮上穿街過巷一陣子,司機說我們到了。

我看看車前方,有點替他難為情地說道:Não é. A cor é diferente. 眼前是一座牆面用藍色鑲邊的教堂,分明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們來錯了。

幸好鎮子小,撥亂反正很快找到了白色的聖母教堂。 禮拜二的聖母堂很安靜,我憑著柵欄向內張望了一下,心想,不進去也罷,省點時間。 才二十天前,卡耶塔諾剛完成巡迴演唱會的薩爾瓦多站,曾經悄然回來過,不但在老宅探望了留居故鄉的幾個兄弟姊妹,而且就在聖母堂里應和唱詩班女孩的歌聲哼唱起來,令一個小姑娘聞聲回頭。

 幾個衣著鮮麗的本國女遊客也在探頭探腦,又走到教堂一側的旁門前,跟裡面守堂的人商量。 她們招呼蕤、K、我和萬迭爾一同從側門進去參觀。 盛情難卻,只得從命,而後我連她們的合影要求也奉陪了。 我說複雜一點的葡萄牙語仍十分吃力,婉拒不是件容易的事。

卡耶塔諾(前排低頭的男孩)與部分兄弟姊妹合影,吐舌鬼馬的是妹妹貝塔尼婭,後來亦成為著名歌手。

對天主教我沒有特殊感情,但置身這座建於葡萄牙殖民時代、滿布巴羅克風格雕塑與壁畫的三百年教堂中,難免浮想翩翩:不知卡耶塔諾小時候前來出席周日彌撒會是怎樣的情形? 也許是個與照片上一般短髮、細瘦的男孩,被某位可能是姐姐的姑娘牽著手,步入滿堂會眾之間,鄉親們互相寒暄、閒話,徐徐落座⋯⋯卡耶塔諾生在一個人情溫暖的大家庭,父親是郵電局職員,母親被每個人尊稱為Dona Canô卡諾夫人,生了六個孩子,還認養兩個,他是弟弟妹妹裡的一員;全家住著一座大房子,親友、同學來來往往,自成一個熱鬧的小世界。 然而,就像他在回憶錄《熱帶的真實》裡寫到的那樣,家庭里同時不乏一種森嚴敬畏的宗教氣氛:「我們每天晨起後、每晚上床前,都得請求父母祝福自己。」 沒祈禱過不許睡覺,兒童甚至會被告誡:一個人如果沒有敬謝神恩而當晚死於睡夢中的話,那就只好下地獄了。 家裡有個專門陳放聖像和天主教聖人小雕像的房間。 當關係親厚的姑姑病故后,一連許多個月,孩子們不能彈鋼琴,不能上電影院,不能跳舞、穿彩色衣服、唱歌、吹口哨,連發笑都不允許。

"O cinema falado"(1986)片中紀錄了卡耶塔諾、他哥哥Rodrigo及其他鄉親的歌聲舞姿,場面極其真切難忘。

如此說來,聖阿馬魯仿佛是個典型的保守小城,但巴西人是能歌善舞、熱情奔放的民族,「保守」一詞概括不了他們,而且與此同時,世界新潮的風也順著海岸不斷吹入。我旅行前不久刊登於《紐約客》的長文《卡耶塔諾效應》寫道:「他成長的小鎮聖阿馬魯彷彿是出自若熱·亞馬多(Jorge Amado)小說或費里尼電影的一方天地,充滿了音樂、舞蹈和口若懸河的奇人。 鎮上有三家電影院,費洛索天天去看外國電影。 躁動不安時,就去鄰近的州府薩爾瓦多,那裡有一所大學、多座劇院,將前衛的戲劇和表演搬上舞臺。 [⋯⋯] 有個表姐,費洛索和兄弟姐妹背地里叫她Bette Davis,她說自己好想可以『住在巴黎,做個存在主義者』。 一樓角落裡有架小鋼琴,費洛索在一個姐姐的幫助下,試圖憑著聽覺記憶重新彈奏他們每天在電臺上聽到的歌。 轉動調鈕,葡萄牙法朵、拉丁美洲民歌、巴西小調、經典的美國歌謠便流蕩而來。」

費里尼夫婦合作的電影經典《大路》,卡耶塔諾12歲時在家鄉這兒的電影院看到,哭得午飯也不吃了。 所以那張致敬專輯的封面採用在聖阿馬魯拍攝的照片,我了解是為什麼。

2012年,卡諾夫人以105歲高齡在聖誕日辭世。 她的葬禮一定是在這所教堂裡舉行的。 她夫婦倆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對兒女卻很慈愛包容,卡耶塔諾少年時叛離宗教,父母反應平和,毫不干涉。 我在紀錄片里見過卡諾夫人哼唱民歌,嗓音甜美宛轉。 她德高望重,決不僅只因為是兩位大歌星的母親。 她自己曾經堅持數十年領導草根的環保事業,努力凈化本地被礦業污染的蘇巴埃河。 Amparo大街179號路邊指示牌寫的不是卡耶塔諾舊居,而是「卡諾夫人的房子」。

短片由卡耶塔諾和他姐姐Mabel介紹,領著觀眾進入了他們在聖阿馬魯的家宅。

教堂前的廣場上安放著「❤️SANTO AMARO」裝置,遊客站到左側留影,就會以肉身完成一句話:「我愛聖阿馬魯」。

K想去鎮上的市場那邊逛逛,司機萬迭爾用軟體翻譯出perigoso,危險,告誡他不要。 我覺得這是普通的小鎮而已,不至於吧? 但用葡語跟他理論太困難,只好罷休。 想上郵局寄明信片以獲得「聖阿馬魯」郵戳留念,也落了空;郵局大門緊鎖。

在卡耶塔諾舊居門前。(K攝)

可惜並未打算在聖阿馬魯過夜,無法沉浸下來,那樣或許才有希望讓我遙遙想見當年的吉光片羽。 於費洛索家宅門前留影完畢,萬迭爾盡責地問我在這裡還想參觀什麼。 我竟然忘了可以試圖尋找費洛索家族的墓地,那裡必定有他父母安息之處,應該也葬著他早夭的女兒。 不過發車一小段路我們就經過了蘇巴埃河,我要求停車,下來看了看。 19世紀巴西皇帝佩德羅二世出巡Recôncavo到過聖阿馬魯,當時水上可以航行一種木製帆船saveiros。 若熱·亞馬多長篇小說Capitães de Areia《沙灘船長》里也寫到一個角色Pedro Bala,單獨駕著saveiro前往聖阿馬魯,夜臥舟上觀看星空。 他們體驗過的、卡耶塔諾體驗過的蘇巴埃河,決不可能是我眼前這條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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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實在匆促。 演唱會上有緣結識的加州人柏林乘坐大巴,比我晚些日子來了聖阿馬魯。 他獨自在卡諾夫人的房子門前盤桓良久,久到屋子裡有人走出來問有沒有需要幫忙,他靦腆地說沒有,謝謝。 他看到宅子對面有一塊我們不曾發現的致敬石碑。 現在容我將碑文粗略翻譯如下:

柏林 攝
卡耶塔諾·費洛索

大地的詩人
咱大家的男孩兒
我們愛你。

聖阿馬魯的敬意
81.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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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鄉村綠野之間起伏疾馳,偶見白色牛群閃現在草坡上,令人心情開朗。 終於下起雨來了。 毫無預兆地,萬迭爾車上的調頻電臺放送了卡耶塔諾的“Língua”,一首搖滾而張狂的、讚頌葡萄牙語的說唱歌曲。 後來回程中又有一首卡耶塔諾,這次是“Sozinho”。 我問司機,這是正常的嗎,天天能聽到卡耶塔諾的歌? 他說是。


Cachoeira 卡舒埃拉是Recôncavo最著名的小鎮,頗多老房子,似乎還有木雕等特產。 但我們來去匆匆,只顧得上在一家店名早已曬褪了色的「日月餐廳」(Restaurante Sol e Lua)享用午餐。 本來一時找不到它的位置,而萬迭爾自有主張,他在街邊請當地人推介,然後引路讓我們走進一家kilo shop,即自選食物然後論斤兩計價的便宜館子。 我瞥兩眼那些食物,大多黑乎乎的,也不知哪些是菜哪些是肉。 K很不情願,我就對萬迭爾直言,他隱忍地說:Tudo bem. 大家默默走了出去。 日月餐廳生意清淡,上菜卻慢,急死人(萬迭爾本來告訴我他傍晚五點鐘要趕回薩爾瓦多接一個長期客人下班,他沒告訴我今天那件工作取消了)。 但食物非常美味,萬迭爾也稱讚做法正宗。 他喝著可樂,化解了剛才的一點不愉快。

司機萬迭爾手搭涼篷,正在向街上的鄉親徵求訊息。


最後一個小鎮是São Félix 聖費利斯,坐落在山坡上,其實與Cachoeira 卡舒埃拉只有一河之隔。 汽車開過鐵橋,就到了Paraguaçu帕拉瓜蘇河的對岸。 我們在雨中參觀了歷史悠久的雪茄工廠展示廳Centro Dannemann,是德國移民創辦的,有免費英文講解。 蕤問講解員這些正在操作的女工薪水幾何,對方說無可奉告。

蕤佩服我講了一天葡語,說我們的葡語老師Celso會為我深感驕傲。 其實我能說的東西依然很少,講了一天是真的。 

K攝

出門已十天,東亞胃是最真實的鄉愁。 回程路上K一直在搜索薩爾瓦多有什麼像樣的中餐館,日餐韓餐也行。最後他選定了一家韓餐,讓司機直接送過去便彼此告別。 車到店開走,我們見這韓餐大門關閉,心想不妙。 可是店家沒有掛出休息的牌子,且店內有燈。 少頃有人外出送餐,我們得以進去問老闆。 韓國老闆英語流利,說店確實開著,只是訂單忙不過來,你們得等一小時,不介意的話先點菜。 既是專程造訪,我們依從了,然後到附近超市裡消磨時間。 終於吃上的韓國飯價格不低(拌飯R$70,餃子拉麵R$90),味道平平。 老闆人倒很好,我們聊天甚久。 原來他為Samsung巴西公司工作十五年,在聖保羅,因太勞累,辭職遷居薩爾瓦多,原以教韓語為生,疫情后改做韓餐。 他沒專門學過烹飪,「韓國菜容易」。 剛才直奔餐館而來的路上,我們已注意到有Samsung霓虹燈,看來薩爾瓦多的韓國人集中於這一帶。 老闆又喜洋洋地說:「我最喜歡一個中國影星,Leon Lai! 」K不明所指,直到老闆掏出Samsung手機播放一段,方知是黎明。 老闆說,他看過六遍黎明舒淇主演的《玻璃之城》。

吃完晚飯和韓餐店老闆閒聊。(蕤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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