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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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短篇小說]《敬禮!》(二)

中午很熱,隱約能感覺一股蒸氣從汗涔涔的床單飄上來,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睡得很香甜。

我跟森豪沒睡,躺著小聲聊天。

我不經意望著窗外,竟然發現早上那名大叔,他好整以暇悠晃,像在公園裡散步,準備找棋友下象棋。大叔越氣定神閒,越散發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光芒。

「你看,那不是剛才在伙房靠腰我們的班長。」我拉了拉森豪,讓他也一起看。

那名班長見到大叔,立刻敬禮問好,聳得連眼皮都不敢跳動。

大叔莞爾向他點頭,然後揮揮手要他離開,只見班長小跑步離去,一刻不敢多留。

「喂,那個大叔到底是誰,什麼都沒做就差點讓班長嚇破膽。看來大聲只是虛張聲勢。」

「阿伯確實很有風範,肯定不是小官,畢竟越沉著、越悠閒,表示越厲害,越深不可測。」森豪敬佩地說。

忽然鐘聲響起,大家如驚弓之鳥,從床上躍起來亂竄。我跟森豪早已準備好,因此悠悠等下鋪的人匆忙換衣服,一陣蹦蹦搖搖,真擔心這張組合床撐不撐的住。

森豪跳下床鋪,我也跟著跳,然後帶著裝備慢慢走到連前集合。悠悠哉哉的步伐,讓我頓時覺得高人一等,似乎舉手投足間也綻放光輝。

但一看到劉班上膛的視線,我們挺直的腰桿瞬然萎縮。

下午要到靶場打靶,領完槍後,又是苦悶的行軍。好不容易乾掉的草綠色,方走出營區沒多久就變成濕淋淋的水草,室外溫度只差絲毫就會豎起不能出操的紅旗。

扛槍走路,唱歌答數,腦殼被燜在沉重鋼盔裡,燉豬腦似的,走到靶場卸下鋼盔,整個人脫了一圈水。樹蔭小道擋不住滾滾而來的熱氣,沸騰心底抑不住的浮躁,劉班拉扯喉嚨,不停重整百足之蟲稀稀落落的合音,這列隊伍如同抗議酷暑的遊行,亦如同每個遊行,嘶盡竭力徒勞無功。

不只沙漠有海市蜃樓,森林裡也有,暈懵的我忽然覺得嘴邊的汗傳來一絲清涼,口腔裡散發最愛的草莓冰。

總算抵達看上去儼如荒廢的靶場,劉班要我們先架槍休息,還允許我們投飲料,這一刻曝曬在烈陽下的劉班如觀音籠罩慈光。

當沁涼的紅茶與喉間親密接觸,我的淚線居然差點忍不住發作。

「果然要有比較才有差別,你各位好好珍惜班長給的福利。」森豪不改老毛病,逮到機會就要演一下劉班。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突然朝班長背後大吼,他會不會嚇到立正?」我問。

「像偷按別人家門鈴,然後趕快逃走?」森豪對我的提議很感興趣。

「別一副真的想這麼幹好不好,我只是假設,假如我們也虛張聲勢,會不會騙到班長。」不過我很快就反駁了自己的想法:「但班長哪有這麼好騙,說不定他早就記住我們的聲音。」

「不然下次他們抽菸的時候,我們就從後面吼他。」

森豪還真的想這麼做。

休憩時間很快就過去,我們被分成兩群,一群是上次打靶成績好的,他們可以坐在板凳上等,另一群則被集合在一起加強持槍訓練。

很倒楣的,我跟森豪分別以零發、一發的爛成績被編到太陽底下。負責帶我們的是綽號「殺面」的三連上士副排長,身材高大,一臉兇相,那對小眼睛利得像剛磨好。聽說殺面以前出手太狠,才被調到這裡來,因此我們這些菜鳥非常怕他。

劉班用一副我們要去刺秦王的哀悼表情說:「皮繃緊一點,不然班長只能替你們收屍。」

劉班只差沒有在胸前劃十字。將我們送到殺面那裡,劉班難得露出憐憫的神情,看了實在很觸霉頭。

「我不喜歡罵人,」殺面突然開始開場白,皮笑肉不笑的環伺我們一圈,說:「也不想對你們做什麼,你們表現的好,我爽,你們也過得好。這是互利共生,你們都是大學生,不可不知道互利共生的意思,所以我不廢話,第一排趴下,臥射預備!」

第一排連忙撲到帆布上,拿起木製練習槍,瞄準前方的練習靶。

不消提醒,我們正襟危坐,強迫注意力盯著殺面那張蘊藏殺氣的臉。天氣已經夠燜熱,場子還被殺面弄得更壓抑,安靜地能聽見鄰兵焦慮的喘氣聲。

「持槍動作要領……」殺面繃著臉調整每個人的動作。

他不耐煩地用腳移動那些人錯誤的姿勢,最右邊的胖子不知是因為身體比人腫還是怎麼的,背部總是拱起一大截。

殺面輕踹胖子的腹部,笑裡藏刀地說:「老二很大啊,趴都趴不好。」

胖子彷彿躺在鐵板上的五花肉,背面沒有一處乾的,連油也不用灑就能煎出香嫩口感。從後面很明顯能看見他的眼鏡因汗水氾濫而脫落,他的近視眼可能跟體重成正比,少了兩片鏡片,連靶都看不到。

「你在跟我玩啊?」殺面輕輕踩在胖子的臀部,「沒關係,趴久一點就會瘦下來,天氣很熱啊,你們想玩可以慢慢玩。」

殺面叼起菸,像個等待嫌犯自主開口的刑警,他瞇著狹長的眼睛望向赤辣日頭,我們都可以感受他體內的活火山已經到達臨界點。他只差眼睛沒跟《風之谷》裡的王蟲一樣變紅。

「上一動,臥射預備!」殺面吼道。

第一排的迅速趴下,甚至能聽見撞擊地面的聲響,但沒人敢反映。除了那個胖子,他「啊」的一聲,趴地時過於慌張把木槍給甩了出去。

胖子趕緊匍匐出去撿槍。

「動什麼動,我讓你動了?」

終於,地殼運動爆發。殺面呼了長長煙霧,似乎在倒數胖子的悲慘命運。

胖子身體穩穩貼到草地上,把槍緊緊壓在肩胛,視線死死盯著靶,完美的完成臥射姿勢。幾乎文風不動,連一滴汗也不敢流,剎那間我們以為胖子被嚇死了。

殺面走到他跟前,突然大力踹著胖子的木槍,吼罵道:「會不會趴好,你怎麼幹你馬子就怎麼趴!會不會幹?我問你會不會幹!」

「不、會……」胖子懦弱地答道。

太陽無情點燃殺面這灘油,越燒越烈,幾乎要將整個靶場燒盡。

殺面連趴著的坐著的站著的都一並罵。

昏濛濛的視線中,我看見殺面佈下以資歷跟聲量結成的結界,如一團熾熱火球,燙得每個人遍體麟傷。

「太陽這麼大,不要對年輕人太苛刻嘛。」

一道溫柔嗓音輕易化開強勢結界,如春風溫和拂臨草皮。大叔撐著一把遮陽傘徐徐走來,陽光透過他的背宛若羽翼,春雨般澆熄似無止盡的惡火。

那是誓願度盡眾生的地藏王菩薩,不對,他只是撐著傘,一個怕太陽曬的大叔。

大叔和藹地朝殺面微笑,卻滅不了殺面的慍怒。

「你是哪位?非相關人士不能進來靶場。」殺面對大叔說,語氣放緩許多。

殺面畢竟是老江湖,跟資淺的劉班不一樣,那溫吞的氣勢無法撼動一座火山。

「你們不會做好管理啊,誰說其他人可以進來?不想放假了啊!」殺面對著負責協助教練的班長吼道。

班長們無辜的面面相覷。

看著殺面的反應我訝異地問:「原來大叔不是星星喔?」

「阿災,別看啦。」

一向蠻不在乎的森豪也提高警覺。

「你營長是誰?蔡中校吧,中校啊,我記得是兩顆梅花,隔得有點太久,居然一時想不起來。」大叔自言自語笑道。

殺面的臉瞬間凍僵,一股火反燒回自己體內。

在靶場視察的營長注意到這裡情況有異,連忙跟著營士官長過來關切。國字臉營長一臉狐疑的看著大叔。

「蔡營長,很久不見了,我記得那時候你還是上尉吧?上面不是說了,要耐心教導新人,誰都沒有過菜鳥的時候,天氣又這麼熱,出事了怎麼擔待的起?」

大叔最後一句話讓營長五雷轟頂,營長立刻立正站好,做了標準的敬禮,「是,本營一向遵從合理訓練、耐心教育,剛才可能是排副的行為造成誤會……」

營長開始拉扯一堆規章,並說明這只是偶發狀況。殺面連忙捻熄菸,放到口袋裡,腰挺得比爬竿場的竿子還直。

懂眼色的班長趕忙叫胖子跟第一排的起身,然後我們拿槍整隊,全隊帶到靶場陰涼處休息。

我們幾百人看著營長跟營士官長站挺挺地聽大叔宣導如何愛的教育,瞧著連長的臉色,便知道他們晚上要難受了。

「深藏不露比虛張聲勢厲害多了。」森豪竊笑道。

「會叫狗不咬人。」我感悟地說。

「會罵人跟踹人啦。」森豪邊笑邊學殺面剛剛罵胖子的模樣,然後大叔一來,瞬間無辜的像隻米格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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