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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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短篇小說]《敬禮!》(一)

那天接到一紙通知,說是出生時就賣給國家的賣身契,接著要我去驗明正身。

雖然很掙扎,但也沒掙扎的必要,在報到日前一星期只能過著有體無魂的等待生活。

「你各位不要抱怨,這是你們欠的,現在只是還給國家。」

幾百人坐在烈陽下,聽著台上的人威風地解釋為什麼我們會被召集於此。

有欠有還才符合道義。於是我們失去名字,得到編號,一百多個人擠在小寢室,好像壅塞的雞籠。

「雞還會生蛋,你各位只是一堆沒用的菜蟲!」聽完我的比喻,睡我隔壁舖的森豪學班長的口吻說。他身材矮小,精神倒很充沛,最厲害的技能就是模仿人微妙微翹。

而且我們還不是放山雞,放山雞可以滿山亂跑,不管是價格或等級都高多了,我們不過是被限制在一張床舖上的蛋雞。換上衣服,小跑步到集合場集合,放眼望去宛如同間工廠出產的廉價貨色。

「稍息,立正!還動,連立正都不會啊!」背值星的劉班吼道:「等下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用愛心磨練你們,讓你們趕快從菜蟲進化成人。現在,往司令台前進,答數!」

一百隻左腳跟一百隻右腳蠕動起來,躁亂地步伐挑戰劉班的血壓,他用吼聲讓我們變成順從的百足之蟲。森豪趁劉班沒看到,故意做出滑稽的動作,踏步的時候扭動下體,惹得周圍發笑,八部合音的後果就是讓劉班脖子上的青筋一路爆到太陽穴。

「幹嘛,你們是植物要行光合作用嗎,喜歡曬太陽就慢慢曬,時間很多。我之前說過了,福利要自己爭取,你們這種表現好意思要我幫你們爭取福利?現在,答數,一、二──」

然後這條百足之蟲在司令台前進行基本教練,稍息十分鐘,立正十分鐘,敬禮十分鐘,進入基本教練輪迴地獄,身體在抖汗在流。除了劉班外,還有幾個班長四面八方盯著我們,彷彿在參觀西安地下的兵馬俑群。

無風,毒辣的日頭讓我由裡到外濕了一遍,眼鏡滑到鼻孔下,眼前一片模糊,本來就很難分清誰是誰了,現在只看見一堆平頭一團綠糊糊。

「休息!」劉班喊道。

等這句話到來時,我立刻虛脫地坐下。

「上廁所啊。」森豪笑道。

「尿都噴乾了,還上。」我只想坐著發呆,希望老天賜風。

「去喝點水也好,不然你要喝鋼瓶裡的水喔,鬼知道這些鋼瓶有沒有打過八二三炮戰,說不定都成精了。」

「也對。」我同意,除非真的渴到不行,我實在不敢動這個不知能否跟我老爸拚歲數的鋼水瓶一口。

去飲水機那裡接水喝吧,要是沒汗可流,乾涸的身軀就只剩靈魂能蒸發。

我跟森豪還有另外兩人一起到廁所,結果他們三個卻神秘兮兮繞到後面,我疑惑地跟上去,只見森豪偷偷拿出菸,還遞一根給我。

「幹,菸不是都收起來了,你哪藏的?」我不抽菸,所以拒絕了。

「偷偷捲的啊。劉班整天喊給福利,我們都乖的跟狗一樣了,連飲料都不能投。」

「每天都在上課,你哪來的時間捲啊?」

「睡覺跟洗澡的時候。」

「洗澡……靠,難怪你洗得時候都聽不到水聲。早知道不跟你來,等下被劉班看到,還不被電到飛天。」

「哪這麼倒楣,再說這叫適當放鬆,要是把自己累壞了,造成班長困擾怎麼辦?」

聽著森豪的歪理,我不曉得從何吐槽。不過我很贊同關於飲料的看法,身處這個環境,一瓶冰涼的飲料已不是飲料這麼單純,它是生命的綠洲,無盡苦海的明燈。

連我這種平時不嗜糖的,都無時無刻渴望讓冰涼糖水灌溉身體。這種赤焰焰的季節,外頭燠熱就不多說,寢室內更像烤爐,每次都覺得汗水快穿透床單,滴到下鋪去。

森豪聽了我的比喻,笑道:「所以床單才用綠色的嘛,這樣就看不出發霉啦。」

「最好是。」我蹲到另一邊,避開下風處,「班長他們是不是有躁鬱症啊,每天吼來吼去,不怕嗓子壞掉。」

「大家都幹來幹去啊,梅花幹筷子,筷子幹老K,我們是最下面的,只有趴著被幹的份。」

「什麼時候輪到我們大聲啊?」我問。

「等你從菜蟲變蝴蝶啦。」

「菜蟲會變蝴蝶嗎?」

「不會啊,所以注定被幹死。」

我們聽了都大笑。

「笑什麼,過太爽是不是,誰準你們在這裡抽菸?通通給我站好!」

這咆哮聲一出來,我立刻背脊發涼,森豪他們趕緊丟掉菸頭,站得像熨斗燙過一樣筆直。

劉班板著臉,說:「站好,亂動什麼,下面那包很大是不是?075,我看你過太爽,想當老鼠屎,你的眼鏡是裝飾品啊,不會看場合?現在什麼時間,我有說你們可以抽菸嗎?」

「班長,我──」

森豪一開口就被嗆了,劉班吼道:「我什麼我,會不會講話?」

「報告,沒有!」

「把我的話當放屁啊!這裡可以抽菸嗎?」劉班從衣服口袋夾出一根菸,俐落點火,長舒了一口氣繼續罵道:「偷偷抽很爽是不是,不想放假回家啦,想陪班長一起留守啊?」

我緊張地看著劉班,眼睛不敢飄移半分。

看劉班額頭上的青筋瘋狂跳動,一副快爆漿的模樣,我知道絕非一張悔過書可以解決了。我們四個被罰事小,現在可是牽一髮動全身,整個百足之蟲都要遭殃。

劉班說著已經抽了三根菸,那張嘴還沒有停下的打算。他站在陰影下還好,我們得像根木樁插在太陽底下,偏偏緊張的時刻身體特別癢,我腦子裡浮現脫光衣服沖涼的景象,越想像就越癢。

以至於我根本聽不見劉班說什麼,他一張嘴激烈的動啊動,好像被剪掉聲軌的特寫鏡頭,這時候如果放個莫札特的《安魂曲》,肯定效果十足。

我猜已經過了上課時間很久,劉班卻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爾後班長希望不要再看到這種行為。」

劉班突然停下,叼著剩下半截的菸換了個位置,眼神流露一絲惶恐。

一陣腳步聲踩著草地窸窣走來,我趁劉班不注意,偷瞄來者一眼。那人沉著一張皺臉,一看就知道已經打磨多年,手負在後頭,步伐從容不迫,眼神銳利如刀。

像劉班這種剛當士官沒幾年的年輕人根本檔不住那人凌厲的氣勢。

雖然對方只是穿便服,沒有顯示軍階,但從氣場便可判斷絕對不是等閒之輩。

「你們在幹嘛?」

「報告,捉到四名學員抽菸。」劉班吐掉菸頭,趕忙踩熄,然後做了標準的敬禮。「你們不會說長官好啊!」

「長官好!」我們異口同聲說。

「天氣很熱,別折騰年輕人。」

那人沒有責罵,語氣卻充滿威嚴。

「是!」劉班對我們說:「還不歸隊!」

劉班再向那人敬一次禮,匆匆帶我們回到連隊上。離開時,我瞥見那人拿出一包黃長壽,默默點起菸。

營區內幾個大腕我們都見過,但剛才出現的大叔顯然過之猶無不及。劉班大概是被嚇到了,也忘了處分我們的事,接下來的基本教練也是敷衍了事,我忖他也在想是哪個大官來了。

劉班待在這地方幾年,照理說該看過的都看過,所以那位大叔定是他從未見過的人物。有大官來視察不是新鮮事,就怕來者偷偷摸摸,搞突襲檢查。

由於我們這班是打飯班,便提前到餐廳準備,抬餐桶時森豪繪聲繪影地告訴其他人廁所發生的事。

「看到劉班被嚇成那樣,好爽。」

森豪還沒學乖,又摸出一根偷捲的菸放在手上把玩。

「剛才也沒看到那個人的階級,不曉得他有多大。」我往方才被抓現行的廁所看去,不過大叔應該早走了。

「說不定一吼起來,整個營區都要地震喔。」森豪抖著眉毛說。

「連階級都沒看到,劉班到底在怕什麼?」有人問。

「不能這麼說啊,你忘了上次我們去營部拿東西,有個穿便服的突然吼說:『逛大街啊,走路都不會!班長是誰?』幹,結果他是營士官長。」

「對喔。」

這下徹底消除大家的疑慮。

其實案例不只這樣,去領槍時也發生過森豪在模仿劉班說話,然後有個穿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嘲我們大罵,那聲音一出來,我們立刻被馴服的服服貼貼。後面其他連的才偷偷說那是他們班長,正準備休假。

我歸納這些實例,這些人的通則就是氣勢要強,隨時一副會噴火的樣子,但厲害莫過於那位大叔,不怒而威,動個眼角都能逼得人喘不過氣。

這沒有幾顆梅花的淬鍊恐怕做不到。

「以那個阿伯的年紀,要不是上校封頂,就是星星啦。」

「星星?真的假的?」我詫異地盯著森豪。

劉班就足以把我們電到麻痺,要是來一顆星星,我們還不瞬間煙消雲散。

「猜的啦,如果真的出現星星,營區早就進入總動員。」森豪嘻皮笑臉地說:「而且劉班還忘了懲處我們,根本賺到。」

「幹,不說我還忘了,差點被你害死。」慶幸那個不知身分的大叔出現,否則大家都要連坐。

森豪掀開餐桶蓋,皺眉道:「媽啊,這股又酸又鹹又甜的味道是見鬼……」

我們幾個各揀一塊炸到表皮幾乎變色的雞塊,嚼個幾下,紛紛面露難色。雞塊一點咬勁也沒有,油耗味重得像在加油站,我懷疑伙房是用95無鉛下去炸的。

其它菜色更不用說,乾巴巴的炒青菜、鹹甜交織的滷豬腳,以及顏色很淡的酸辣湯……一道道都是黑暗料理,發揮伙房對於料理的終極巧思。

雖然已經吃了一陣子,每每看到這些菜色還是能感受到驚喜。

「哪一連的,楞著幹什麼,不想吃飯是不是?」

隔壁連的班長看到我們正在替伙房進行評審,衝過來訓了一頓。

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得趕緊蓋上餐桶,摸摸鼻子抬到連上放餐桶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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