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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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美街與紅鞋子

葉石濤的短篇小說集「紅鞋子」是一本有關台南的書,特別是有關新美街(米街)這個地方的書。

新美街是舞台的中心場景,大大小小的事都在這裡發生。

「巧克力與玫瑰花」一開頭就講到米街:

“米街是台南府城最古的老街之一,以它的街名而言,可能是清朝時代米商盤踞的地方;不過,是否真的如此,我就沒有多少把握了。⋯我的青春時代大約五六年時光跟這米街發生了很大的關係。說是米街,其實是路寬不過三四公尺的老街,兩邊的老舖賣得東西五花八門,當然也有一兩家米店。”

講述白色恐怖的「紅鞋子」,和殖民記憶的「巧克力與玫瑰花」,也都提到過新美街上的石鐘臼小吃攤販:

“學校快要放暑假的時候,我阿母叫我回家時順便載時鐘就替他買一、兩斤芒果,我就走進那陰涼的米街來。「石鐘臼」就在米街街頭。這是攤販密集處,府城人喜歡吃的點心,如米糕啦、魚丸湯啦、炒鱔魚啦,一應俱全。”

現在到新美街,還是可以找到石鐘臼小吃,裡面也賣著米糕、魚丸湯,和其他的台南小吃,只是不知是否是當年的味道了。

讀著書裡的故事,會懷疑如果現在走到台南的市街去,還可以走進書裡相同的場景。

彷彿還可以找到作者三進落大宅院後門的竹仔巷,走進鬱鬱蔥蔥的竹林裡。

那個時候竹仔巷似乎是城市裡的一片清涼的綠地。“帶著濃厚的台灣深山的氣氛”。

但是即使是穿越時空,到書裡的那個時代,我想也不一定能找到書裡的場景。

這是因為這本書雖然在封面上寫著「自傳體小說」,彷彿書裡的人事物都是真有其事,但其實真實的人事物只是作者用以建立虛構世界的題材,小說家會毫不猶豫地捏造、虛構,以真實作為材料。

但小說家的“謊言”太過巧妙,讀著這些故事,你感覺到栩栩如生,彷彿書裡的人物都真實存在過。

當然,他們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只是被賦予另一些身分,揉雜另一些際遇、面孔,他/她所代表的是那個時代,無數沒有名字沒有面孔的人物,他們的故事。

如果不是虛構的小說,真實似乎難以留存。

我著迷於小說如此神奇的魅力,它所述說的故事擁有比真實更動人的色彩。

「竹仔巷瑣憶」裡一戶漢醫人家,在日本時代父親因對天皇不敬的罪名入獄而死,女兒秀琴到南洋當從軍護士,從此下落不明,兒子秀凱也戰死。“辛家是家破人亡了,這是在異族統治下的許多台灣人的命運。”

這讓你想到,還有多少沒有被述說的故事。

那些沒有被說出來的故事,比這個無聲無息消失在歷史中的辛家人,更加沈重而龐大。彷彿只是偷窺見這悲劇中的一小部分都令人難以承受。

「石榴花盛開的房屋」裡的丫鬟喜鵲。喜鵲“年紀約20歲,肌膚的細潤雪白,身材的修長苗條,真是世間少有。她13歲公學校畢業以後才賣身給黃家,所以好像也唸過公學校,會說一口流暢的日本話,有時也會指導我們做算術習題。”

聰明又美麗的喜鵲,有一天忽然失蹤了,原來喜鵲被頭家欺負,頭家娘因此常毒打她。

“兩三天後,我聽到傳聞說,運河上面出現了一句浮屍,年紀約20歲左右的女人。這真正應驗了府城人常愛說的一句話:運河無蓋。那是投水自盡的喜鵲。她躲在離府城不遠的她的故鄉茄萣漁村的大伯家,被黃家人強迫壓回府城途中,趁機逃走的。”

喜鵲雖然逃走了,卻無處可去。

“五十多年前的府城,這類故事司空見慣,並不稀奇。”—故事這樣結尾。

小時候我也聽母親說過大戶人家裡被虐待養女的故事。被虐待的養女後來上吊自殺,曾發生兇案的屋舍,鄰近的孩子們經過時總是加快腳步,是孩童時期的母親記憶猶新的陰影。

這本短篇小說集有許多這樣的故事,「收田租」講的不是收田租,而是農村裡一出生就被扼殺生命的女嬰。作者似乎對於那個時代的女性處境,她們的魅力、智慧、處境、及悲劇,有一個特別關注的眼光,這些故事講的都是那些在傳統觀念和社會體制下被壓迫的女性們。

「巧克力與玫瑰花」裡的女老師謝秀琴,和「過眼雲煙」裡面的徐美琴,形象與角色設定極為類似,應該是以同一個人物做靈感的來源。她們都是上流階級的大小姐,雖然偶然有機會在外面工作,但最終還是必須走入非自主的婚姻。

你也可以說,這些故事也隱喻著台灣人的命運,在那個時代也是不由自主的。

日本時代受到殖民者的壓迫,戰後受到白色恐怖的壓迫,這些都和女性這個弱勢形象重疊。

小說家彷彿是那個時代的女性主義者,雖然他的女性主義是有點「賈寶玉式」的。

他以一個男性的眼光,看見並且珍惜他所曾經遇到這些女性們,紀錄她們生命當中那些最美好的時刻,她們每一個都那麼獨一無二,深深值得愛慕。

從這個角度看,葉石濤的這些小說,就像是台灣版的「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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