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的安慰（四十七）

（九十三）

「這本書看完了？」我問。

T晃了晃手中的書，搖搖頭。

「還沒有。」

她聽着那首還沒停下來的鋼琴曲，嘆了一口氣，再次說：「還沒有。」

「為什麽嘆氣？」

「因為很美好的東西，總是不希望一下子就結束。」她聽完了最後幾個音符的回響，又說：「就像這首曲子。聽到的時候，就會想，為什麽這個世界會有人寫出這樣令人感到安慰的曲子。」

「我聽的不多。這似乎不是莫扎特，也不是貝多芬。」

「舒曼。」T說，「是他的曲子，聽的人不像另兩位那麽多，但總讓我覺得開心。」

「我更喜歡莫扎特。」

「誰能不喜歡莫扎特呢？但舒曼是獨有的。」

我沒辦法繼續和T深入下去。這不是因為她拒絶我的詢問，而是對於沒有真正聽過的人，無論如何發問，都只是在重複自己的無知。T的回答是誠實的。但我只能相信她的城市，卻不可能在此刻，去跟隨她的誠實，明白這音樂的可能。

或許唯有當下所聽，才是我們共同獲得的。

「What The World Needs Now Is Love，」T忽然說。

她指的是現在播放的一首歌。

我沒聽過，卻覺得那種慵懶簡潔的製作方式，應該屬於一個已然過去的時代。對於T來說，她或許屬於那個時代，更不是現在。

我呢？恐怕既不屬於現在，也不屬於T會喜歡的那個過去。我只是感受到她內心的愉悅，但卻不知道自己，會在何時才能進入那扇并未禁閉的門。

「這本書，我會一直帶着，不看完最後一頁。這樣每次重新讀，都會有一種期待。」T這樣告訴我。

我不知道這本書的名字，也不想追問，或是從T的手中翻開內頁。我也一樣，是把這句話當作自己所經歷的最後一頁。起碼一切變化之後，我們的記憶，永遠不會碰到堅硬的底端。這就像愛麗思的奇遇，她在深深的洞中落下，不知經歷多長時間才到達一處神奇的地方，開始冒險。我不會認為冒險一定出現，但我想，無論怎樣的冒險，給自己留下一扇永不打開的門，總會讓冬日火爐邊的那個無所事事的人，有一點不同。

我們以為自己不會，但這不對。每個人都和其他人一樣，并沒有誰，真正變成了非人。我不是。T也不是。即使我們不喜歡陌生人，但也從未認為，陌生人的出現是在有意和我們過不去。這就像真童的出現，似乎是個意外，但誰能說那不是一種熟透的因緣呢？

「真童，」我問，「你怎麽不說話。」

「我喜歡這首歌。」真童凝神聽着。

我也安靜下來，和T、真童一起聽下去。

每一個時間都有它的意義，但在這一刻，我希望屬於我的，唯有傾聽，沒有預期，毫無目的，也不求任何變化。只是靜靜凝聽，就已經足夠。

（九十四）

再好的音樂，總有停下來的時候。

店裏的客人來來往往，有的並不在意這些曲子，只把它們當成一種慣常的咖啡店背景樂。有的匆匆而來，既不為了一杯香氣撲鼻的咖啡，也不是要填飽餓了許久的肚皮。有的早早離我們而去，有的則一頭闖進來，卻並不知道這些面孔和菜單，與自己有什麽關係。

我們三個默契地離開，本茨老闆一如既往，并未說聲再見。

時間過得有些相對，似乎對於無所事事的人，一切都有它自身的標準。

想要把時間耗光，其實是一件難事。但如果不在意，時間也很容易和我們開個玩笑，超出一生的那種。

「忽然想起，就要愚人節了吧。」

「不。已經過去一週了。」我說。

真童點頭，說：「是的。」

「為什麽忘記了。記得以前都會很喜歡這一天的。」

「很久以前吧？」我左看看右看看，走起來似乎是那種不太正經的人。

T用細長的手指敲敲頭，說：「確實。很久了。我什麽時候不在意這些節日了？記得我之前都很喜歡的。」

「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喜歡就是喜歡——對吧？真童。」我看了看旁邊的小朋友。

真童認真地回答：「這句話不是那麽用的。」

「怎麽呢？」

「因為你無法說那句話，就是你所相信的。」

「我……」我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又犯了信口開河的毛病。我確實只是當成笑話一樣說，並不在意它是否真實。最關鍵的，我并未認為它對我是一種真實。

「對不起。」

「真正的道理無需道歉。」真童說。

「道歉的意義是因為自己感到生命的缺失。」T插話說。

「誰說的？」

「沒有。」T說，「也許就在那本書的最後一頁。我想。」

「一切如你所願，但或許并沒有什麽願望，是一種恆常的。」

我認為真童說得對，所以就覺得世界也很溫柔。「謝謝。」

「感謝那些所有因果。」

「無論是好是壞？」

「或許無好無壞。here's a choice we're making，We're saving our own lives……」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