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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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心理,历史

悸动多彩的一九八零年代(3)电视

那时电视节目和频道都很有限,而普通大众没有读书、读报纸的习惯,所以很普通的电视节目也有较高的收视率,而热门节目几乎可以说是全民观看。比如,据维基百科,《西游记》于1988年春节期间播出最后几集时创下的收视率是89.4%,这是现在的任何电视娱乐节目都不敢梦想的数字。《阿信》和《霍元甲》的维基词条都使用了“万人空巷”的说法,这不是夸张。

3. 电视

如果说有一项现代科技居于整个1980年代中国的中心地位,那非电视莫属。在1980年前后,电视机还是大中城市的特权阶层家庭中的奢侈品,我要到母亲的工作单位才能看到电视,并且电视节目的种类、播出时间和制作质量都有限。到了1985年以后,电视已经走入多数人家,成为大众最重要的获取信息和娱乐的工具,电视节目的花样和播出时间也爆炸式地增长。电影院渐渐门庭冷落。

中美于1979年元旦建交,我在母亲单位的电视上看到了那个签字仪式。已经不记得为什么母亲要带我去看那个签字仪式的节目,最可能的解释是:那时电视节目很少,所以电视上每播出一个什么重大事件就成为大家的节日。那时美国在中国百姓的心目中占有相当神秘的地位。我的一个大朋友告诉我,美国的拖拉机都比中国的红旗轿车舒适。红旗轿车在那时的中国是不得了的东西,我们县只有一辆,是县委书记的专车。县委书记就是我们县的皇帝。

建交后,中美关系急剧升温,美国的电视节目也开始登陆中国的荧屏。那时最让我心驰神往的节目之一是阿波罗登月的纪录片:烈焰中拔地而起的好像有十几层楼高的火箭、神奇的宇航服、不可思议的失重漂浮、一步能跨老远的月球行走、漆黑的太空,这一切对我都如梦幻一般。

1980年,“社会主义大院”的人家里还没有电视。每个星期有一天是我们一些孩子的节日 – 那天我们吃完晚饭后一起走到父母的工作单位去看电视。如果去得早,《新闻联播》还没有结束,我们就在电视前耐心地听着两伊冲突和巴解组织,等着美国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开始。有时候去晚了,电视室里坐满了人,我们就只能坐在远远的后面。

《大西洋底来的人》讲的是自幼生活在大海里的麦克哈里斯与海洋生物学家玛丽博士的团队结盟探险深海、在时空中任意穿梭的科幻故事。故事里也有“阶级敌人” – 外太空侵入的孢子、妄图毁灭人类的疯狂科学家 – 这些也让我害怕。但具有神奇能力的麦克、善良的玛丽博士、四个圆球串在一起状如糖葫芦的遨游深海的潜水艇对我的诱惑力实在无法抗拒。

后来更为轰动的一部美剧是《加里森敢死队》。讲的是二战期间美军中尉加里森带领四个身怀绝技的囚犯戴罪立功潜入德国占领区搞破坏的故事。

《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在美国本土都是反应平平的片子。《加里森》在美国只播出了一季即告收场,其主要问题是情节近乎荒诞,几个人在武装到牙齿的德军占领区如入无人之境,颇有后来中国的抗日神剧的味道。这两部电视剧被选中引进中国,可能是因为虽然中美开始互递秋波,“教廷”仍然将美国视为志不同道不合的最大潜在敌人,交好不过是要“师夷技”,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制夷”,而它们的情节都离现实生活较远,且未得到美国主流观众垂青,审查者不必太过担心中国的老百姓被敌人教唆坏了思想。

我现在还记得的《加里森》中的两个角色是善使飞刀的“酋长”和小偷高尼夫。网上可以搜到很多当年的粉丝对这些人物的回忆,如:

“我们的飞刀起(启)蒙老师是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中的酋长,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飞刀功夫深入人心,很快成了当时庆化子弟学校的男孩子们心中的偶像,当然在该剧中的那些敢死队成员中,个个具备特长,我记得此外还有位神偷,也成了部分同学的模仿对象,……我记得当时许多男生都在模仿剧中的酋长练习一种基本功,就是把左手五指叉开,然后右手用一把削铅笔的刀或水果刀在左手五指间的空隙间来回剁,由慢到快,由生到熟,确实有几个同学熟能生巧,这一招练习得能让观众令人眼花缭乱。”

另一位粉丝回忆:

“我关于《加里森敢死队》最深刻的记忆,还是‘酋长’的飞刀。……那时候哪个男生书包里不藏它个十几把啊?一时间满校园里‘飞刀又见飞刀’,一切木制的东西,包括树们本身,全都千创百孔,惨不忍睹。”

“当年初播时,无论是工农兵学商还是男女老中少,谈必‘加里森’,如果平时碰上个比较‘带劲儿’的人或事,他们多半会立即跟一句:加里森啊!

“敢死队中的这五个人可以说是经历过近三十年造神崇拜运动后的中国人所共同拥有的第一批非政治意义上的偶像,不可避免地成为那个简单而又兴奋的时代最具标识性的记忆。”【2】

这两部电视剧都是每周只播放一集,但它们对观众的吸引力是其它电视节目望尘莫及。更准确地说,在当时,在这两部电视剧播出的时间段之外,没有什么人对电视感兴趣。国产电视剧要在好几年以后才出现。

《加里森敢死队》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了十几集后突然停播。后来过了许多年,停播的官方理由才慢慢流出。当时中国经济一片凋敝,上山下乡的青年又刚刚回城,全国有数千万年轻人失业。“北京市的一份调查说,部分青年经济困难,思想苦闷,悲观失望。大批青年无所事事,游荡在社会上,惹是生非,犯罪率上升,败坏社会风气。社会学家的研究表明,当时治安问题的渊源,基本上都和1980年引进的那部美国电视剧有关。”【3】“教廷”最终还是认定《加里森》把他们老实巴交的子民教唆坏了。

如果没有《加里森》,是否那时中国的“大批青年”就会服服帖帖、不去“败坏社会风气”?不得而知。但停播事件从反面说明了这部电视剧在中国观众中产生的巨大影响。

我猜想停播《加里森》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原因。在西方文化中,个人与组织之间是协议关系,只要那点有限的协议不打破,个人在其他任何事上都可以目无组织,率意而行。在中国,个人与组织的关系是百分之百的服从关系:个人要一切听从上意、靠组织来给自己指明行动的方向。在《加里森敢死队》中,那几个无法无天、视规矩为无物的罪犯成了帅哥和英雄,这是中国的位高权重者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中国的英雄都是听从组织安排的好孩子,罪犯都呈如丧考妣状。

美剧引进随着《加里森敢死队》停播事件嘎然而止,此后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才恢复,播出了动画系列片《米老鼠和唐老鸭》。百度词条说“该节目仅仅播出了一年。但是深深的影响了一代(甚至几代)中国人”。说《米老鼠和唐老鸭》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可能并不夸张,一个例子是:它在1980年代末重播时,把大学宿舍楼电视室里的我的大批同学逗得前仰后合。

相比这几部在想象世界中尽情驰骋的美剧,1980年代初引进的日本电视剧更接近于中国主流观众可以共鸣的情感。第一部上演的日剧是1983年的《排球女将》。那时我家已经搬到了大一些的房子里,也刚拥有了一台十二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比起阴险的阶级敌人出没的国产革命电影和想要毁灭世界的狂人出没的《大西洋底来的人》,我更喜欢《排球女将》里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另一位观众从《排球女将》中得到了一些不同的启示:

“一夜之间‘排球女将’走进了中国老百姓的千家万户,成为了爆款电视剧。而此时刚刚经历高考失败的马云正在为自己的命运哀叹不已,数学只考了1分。他正打算放弃高考,到工地里搬砖,但当他看到‘排球女将’里小鹿纯子(荒木由美子)拼搏不服输、百折不挠的精神时,他被深深感动了,并把小鹿纯子作为自己的偶像。自此他振奋精神又先后参加两次高考,……如果不是小鹿纯子(荒木由美子)给了马云勇气和力量,估计就不会有后来的中国首富马云。直到多年以后,马云创业成功,他的心里始终记挂着他心中的女神 – 荒木由美子。为此他特意东渡日本寻找荒木由美子,想当面向她表示感谢,但让马云意外的是,当年火遍中国大街小巷的荒木由美子在日本却无人知晓……”

其后,1984年上演的《血疑》和1985年上演的《阿信》都广受欢迎。我母亲最爱的是《阿信》。那时我家的电视已经再次升级,成了16寸的索尼彩电。记得这一台是父母亲通过某种内部关系“走后门”买的 – 在那时中国的小城镇中,要想办成任何一点芝麻大的事都需要找关系、“走后门”。不管怎么说,三四年间从无到有、再从12寸黑白到16寸彩电,或许可以作为那时中国经济 – 至少是家电行业 – 已经开始起飞的一个证据。

那时我还没有发展出对家长里短的故事情节的耐心,但母亲观看《阿信》时我大概还是有意无意听了不少,央视播音员林如那醇厚的旁白言犹在耳。

林如后来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导演吴珊试了几个(旁白候选人),认为不理想,就让演员们推荐,有人推荐了我。……在这个过程中,有位做拟音工作的同志,无意中对我说,‘试了几个人都不行。一直想在演员里找,因为有位同志跟导演说,这个活儿宁可找四流演员,也千万不要找播音员。’ 经过文革后,播音员平时高调的播音方式给人的烙印太深,人们往往不认为播音员有艺术性、有塑造人物的能力。这个我可以理解。但这句话成了我的动力,播音员那么让人看不起吗?因此我就格外努力了。……我想用自己的声音首先打动自己,然后再去感动听众。中国当时没有这样的剧情,也没有这么长的电视连续剧,所以大家都被阿信的经历吸引了。”【4】

林如说的播音员那种“高调的播音方式” 就是摆出无可辩驳的最高权威、把叙述句用作祈使句的说话方式,是我从记事起每天都在《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听得烂熟于心的说话方式,而她在《阿信》旁白中的努力转型可以说是1980年代对文革时代的逆反的一个缩影。

据维基百科,“该剧(《阿信》)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时,几乎达到万人空巷的程度,收视率高达80%。”

在《加里森敢死队》之后,美剧与中国主流观众群体的纽带基本上被割断。日剧则免不了成为中日关系反复无常的牺牲品,刚才还大谈“一衣带水”和“玉帛”,转眼间就把这些忘到脑后。比它们更持久占据中国大陆电视屏幕的是港台剧,其中最早获得巨大轰动的是《霍元甲》,讲的是清末民初武术家霍元甲开办“精武馆”练武强身救国的故事。据维基词条,“1983年首次在广东电视台播出后,又在全国各地电视台轮番播放,在精神娱乐匮乏的80年代,万人空巷,引起一阵收视狂潮,成为几代观众的集体回忆。”

《霍元甲》和同时期上映的电影《少林寺》点燃了大陆观众对武打题材作品的热情。此后,金庸、梁羽生、古龙的小说成了经久不衰的畅销书,也被盗版无数。根据它们改编的电视剧吸引了大批观众,且不断在全国各地电视台 –从省级到市级到县级– 重播。

《霍元甲》中的打斗情节比《加里森》中多很多,却没有遭到后者那样被停播的命运,一个原因可能是《加里森》处处透出小人物对秩序的蔑视,让“教廷”心中不快,而《霍元甲》则是爱国精神爆棚,如那首旋律雄壮的主题歌所唱:

昏睡百年

国人渐已醒……

万里长城永不倒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峰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百年国耻、“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民族的图腾 –长城与黄河、甩掉了“东亚病夫”的帽子 – 这些才是“教廷”的检察官们想让大众听到的“中国故事”。

那些年电视节目的另一个热点是体育。1981年,中国女排获得世界杯冠军,并在此后的几年接连创出佳绩。那些年正是大家的GDP自卑感深重的时候,而女排最强大的两个对手恰好来自中国人下意识里的两个崇拜偶像兼竞争敌手:美国和日本,在赛场上战胜她们也就在中国观众的心理上分量尤其重大。每次电视上播出女排的比赛时,中国大地上每一台电视机前都挤破了头。可以说世界女子排球史上从来没有过如1980年代的中国那样巨大而狂热的观众群体。解说比赛的中央台体育解说员宋世雄也跟着成了大明星。

1984年,中国体育界强势回归奥运会,那年的洛杉矶奥运会转播在电视上出尽了风头。每个夺得金牌的选手都在一夜之间成为举国瞩目的明星。在近四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为中国夺取第一块奥运金牌的是射击选手许海峰、记得关于他的一件趣事是他的视力并不好。

奥运夺金与霍元甲痛打俄国大力士一样,都是抚慰中国观众的自卑感的灵丹妙药。美国的登月火箭和日本的新干线固然炫酷,但那是别人的。大家太需要赢一些东西来找回自尊心。我想,每个人都在寻找存在感,对于那时的中国人,在电视上看到五星红旗在《义勇军进行曲》中冉冉升起就是他们的存在感。

有一项体育运动在中国电视观众心目中的分量还要远超过排球,这就是足球。在我所在的大学校园里,通常每一层宿舍楼有一台电视,在世界杯、欧洲杯、丰田杯足球赛和有中国队参加的国际赛事时,电视前总是水泄不通。这些比赛都是直播,经常是在半夜或凌晨播出,但毫不影响收视率。每隔几分钟,巨大的惋惜或欢呼声浪就在整个宿舍区的楼群中间回荡,不看足球的同学们很难睡个踏实觉。

但是中国男足一直战绩庸俗,偶尔灵光一闪也是昙花一现,让球迷们年复一年扼腕浩叹。这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在那个大家都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代里,球迷们也对中国足球充满了希望。当希望超越了现实时,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那时电视节目和频道都很有限,而普通大众没有读书、读报纸的习惯,所以很普通的电视节目也有较高的收视率,而热门节目几乎可以说是全民观看。比如,据维基百科,《西游记》于1988年春节期间播出最后几集时创下的收视率是89.4%,这是现在的任何电视娱乐节目都不敢梦想的数字。前面引述的《阿信》和《霍元甲》的维基词条都使用了“万人空巷”的说法,这不是夸张。

由于电视的巨大观众群,连《新闻联播》中的播音员都成了大明星。我母亲最喜欢的播音员是杜宪。杜宪也是那时许多《新闻联播》观众眼中的最爱、八十年代的“国民媳妇”。后来,在1989年六月四日晚上,杜宪身着黑衣,满眼泪光出境,从此她再也没有在《新闻联播》中露过面。

如果从文化的角度来定义1980年代,1989年六月四日也是1980年代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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