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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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m helper

耳朵裡的鼓點

一間很普通的診室,不大,但非常乾淨,一張看症的可調節床橫在屋子中央,上面鋪了一小片一次性紙墊,很不自然地微微拱起,跟座椅相比它太窄了,像件早就不合適了的童年衣裳。一邊是一個小洗手池,像普通廚房那樣上面有一排cabinet。另一端放了一張桌子,上面是醫生的電腦、鍵盤和鼠標,旁邊有給病人和家屬的兩把椅子。除了電腦,到處都是白色的,沒有窗。掛在牆上的洗手液則是透明的,反著寒光。

醫生穿了一身新西服,襯衫有意敞開了扣子,顯出隨意,但腳上穿了一雙顯然是剛買不久的正裝皮鞋。他沒有像其他醫生那樣坐到桌子前,而是正對著菌子站著,屁股輕輕倚著檯面,右腿輕鬆地搭在左腿上,恰到好處地露出新皮鞋和上面精心配搭過顏色的暗點襪子。他微微笑著,露出一個人可能對另一個人表達出的最大的和善。

醫生:你好!我是L醫生。你今天哪兒不舒服呢?

菌子:慢性鼻炎,很多年了,L醫生。

醫生:嗯,我剛才簡單看過你的病歷,10年了,呵?現在感覺如何?

菌子:基本是老樣子。總是堵的,所以坐車容易暈車,說話也容易難受,很影響日常生活。

醫生:每一天都這樣嗎?

菌子:(想了想)那倒是也沒有,有時候好一點,有時候嚴重些。

醫生:一般什麼情況下好一點,什麼情況下嚴重些?

菌子:季節影響比較大吧,氣候寒冷、風大、乾燥,就會比較嚴重。但後來也不一定了,說不定什麼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就嚴重起來一個星期。

醫生:嚴重起來你有什麼症狀,能描述一下嗎?

菌子:嗯……鼻子、耳朵,整個上半個頭部,感覺都是完全堵塞的,好像是一個完全隔絕的小世界,非常非常悶,透不過氣。我一說話,耳朵裡面像打鼓一樣,又脹又堵,非常難受,還會引起頭疼。

醫生:(微笑地看菌子說完,想了想)ok, 很好,那麼,能不能跟我說說,你聽到的鼓點是什麼樣的呢?

菌子:鼓點?呃……你是說耳朵裡面?……就是好像有一些聲音悶著……呃……

醫生:(見菌子有些困惑答不上來)我的意思是,你是真的聽到鼓點在響嗎?在耳朵裡?

菌子:真的鼓點?哦,不,不是真的樂隊那種鼓點,只是一個比方,就是好像老有聲音,能聽到自己的回音,之類的。

醫生:哦,ok,我明白了。所以不是真的鼓點。那很好。我之所以問你這個,是因為如果是真的鼓點,那可能就不光是鼻炎的問題,而是會將治療帶向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你理解吧?

菌子:噢⋯⋯我理解。(趕緊又補了一句)不,不是真的鼓點。

醫生:好的,很好,那我們繼續。除了耳朵和鼻子,喉嚨怎麼樣?咳嗽嗎?

菌子:嗯,喉嚨也不太好,但不是咳嗽,至少不怎麼嚴重,只是連帶著不舒服,大概有些咽炎。

醫生:好,我知道了。最後我們說說你的頭疼。這個頭疼具體是什麼樣的?

菌子:嗯,就是因為悶,頭上的幾個孔,鼻子啊,耳朵啊都不太通,所以感覺頭疼窒悶,尤其坐車或者說話時候。

醫生:ok,那麼疼得有多厲害?

菌子:疼得有多厲害?……我想想,就是,呃……就是非常難受,有點暈有點疼,透不過氣,從左邊太陽穴穿過整個額頭到右邊太陽穴,整個腦袋前半部都疼……

醫生:ok,ok,你等一下,我拿一個東西給你看看。(從抽屜裡拿出一張過了塑的卡片)你看看這張卡片,從0到10,告訴我你的疼痛大概是數字幾?

菌子接過來仔細看了看,卡片上面畫了一些不同表情的emoji,來表達痛苦的程度,下面也有簡短的文字描述,幫助你再次確認自己痛苦的程度。菌子看了很久——事實上可能只是一分鐘,但在沈默的病房裡彷彿過去了兩小時——她發現自己很難選出一個“準確的”數字。

菌子:呃,大概是6?或者7?6左右吧……我想……

醫生:(再次善意地笑了笑,溫和地從菌子手裡拿走卡片)ok,別擔心,我記下了。那麼這樣,我先給你開一種鼻子噴劑……看看效果如何,如果還是原狀,我們可以做CT確認頭部有沒有問題,怎麼樣?

菌子:好的,謝謝醫生!

病看完了,菌子跟Gilbert一起去停車場拿車。

菌子:你覺得嗎?在美國看病真難啊。

Gilbert:是嗎?剛才你跟醫生交流不是挺順利嗎。

菌子:是嗎?不過我感覺心很累。你知道他問我怎麼個頭疼法時,我想說什麼嗎?

Gilbert:嗯?什麼?

菌子:第一個滑到嘴邊的說法其實是,我頭疼得像被念咒了一樣,你知道的,孫猴子戴上緊箍咒之後那種疼法。

Gilbert:(哈哈一笑)你當時應該就這麼說,看看醫生啥反應,多好玩!

菌子:哈哈,其實我也動過這個念頭,不過只動了兩秒鐘,還是乖乖去指數了。明知道醫生理解不了的,最後還不是得像小朋友一樣讀數給他呀!太麻煩啦!說起來,就像他不理解我的比方,我也理解不了他給我的數字標尺。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尺子看上去好像很簡單很直接,但真的好難選啊!

Gilbert:理解。雖然我個人對這個方法還算ok,但我理解為什麼你覺得難。

菌子:是啊,很奇怪不是嗎?看上去很客觀,但根本選不出來。而念咒的比方呢,完全不準確不客觀,你看,緊箍咒在孫猴子頭上到底有多疼,唐僧念咒到底能把頭念多疼,其實誰又真的知道呢?但我們中國人一說,所有人就都知道:是那麼回事兒了。這樣一說,反而比什麼數字都準,你說多麽奇怪。

Gilbert:哈哈,確實是這麼回事。不過這樣溝通看起來方便,但治起病來未必就沒有壞處了。數字看上去乏味,尤其對你來說可能反而增加了理解的難度,並沒有達到客觀直接的目的,但治起病來也許還是有幫助得多的。

菌子:嗯,我同意。這不就是我們離開中國的原因?因為我們都知道,在中國生活似易更難。在那裡,孫猴子和西遊記能幫上的忙,還是太稀薄、太遙遠了。孫猴子的比喻,表面上我們是覺得溝通更輕鬆,更方便,更熟悉,但我們也往往就這樣被比喻帶走了,略過了太多真正重要的問題。認真點、學究氣點,對於醫生和病人來說,絕對是件好事情的。我提起西遊記這個,也只不過⋯⋯哎!自然而然的反應吧,就像肌肉記憶一樣。

Gilbert: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現實如此,的確是有些無奈的。

說完這句話,兩人沈默了一小會兒。

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Gilbert突然笑起來說:哈哈,你記不記得,有個事情真的很好笑!剛才醫生問你,耳朵裡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鼓點,我心裡都笑岔氣啦,又不敢笑出來,憋死我啦!

菌子:哈哈哈,是是是,那個真的好好笑,我看到你笑了,我自己也差點沒忍住!因為醫生當時一臉認真,完全沒有一絲絲開玩笑的意味……搞得我更想笑了……

Gilbert:對啊,他是認真的好吧,你聽他的解釋!

菌子:是,我聽了,真的是又好笑,又驚奇。在我腦子裡,這還真的從來沒成為過一個問題,就是一種很隨便的形容罷了,但在他一聽,突然變成一個很嚴肅、而且也很嚴重的問題。真有意思!

Gilbert:yeah,那還不是因為他不懂西遊記呀,不知道你耳朵裡藏得進金箍棒!

菌子:哈哈哈,是是是,是這樣!……哎,不過玩笑歸玩笑,說起來,我們當代中國人的生活真是這樣,西遊記是文藝,是聊天,是歡樂,但肯定不是生活了。而人又必須先生活下去。

Gilbert:是啊,所以我們來了不懂西遊記的美國嘛。

菌子:嗯哪,我只是在想,既然來了,既然選擇了這種生活,也許就該擁抱它吧。既然決定擁抱了,那就既要擁抱好的喜歡的,也得擁抱自己不那麼喜歡的吧。像這樣時時處處感到的不方便,就當作該吃的藥好了。那也沒什麼不好——先得活下去,先得有生活,才能談得到讓自己更好吧。西遊記再好,要先有生活,我們才能繼續講下去,才有繼續講它的意義吧。生活畢竟是沒法反過來過的。

完全同意,親愛的!到啦,我們上車吧,路上還要去藥房拿藥。Gilbert一邊說著,一邊掏出鑰匙,啾的一聲開了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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