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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男孩文學 ——黎哲舜短篇小說集《有毛有翼》序

壞男孩是反叛的,而且敏感又傷感;對世界,對自己,充滿不解與不憤。壞男孩文學反問、反思、反抗著聲色俱厲、義正詞嚴的成人大話。

過去寫序,乃為自己編的學術文集;給別人的文學作品作嫁衣,這是首次。受門生哲舜囑托,盛情難卻,只好把處男奉獻給他。

上世紀末,上海興起綿綿、衛慧、木子美等大群「美女作家」的「壞女孩」文學,寫吸毒、酗酒、自殺、墮胎、女同⋯⋯那麼,哲舜就是香港的「壞男孩」帥哥作家了吧?

去年看香港藝術節話劇《我們最快樂》(We Are Gay),由莊梅岩編劇,黃龍斌導演,游學修等演出。有觀眾吐嘈,認為「編導演都有問題:編嘅寫得唔夠徹底⋯⋯導嘅⋯⋯去得唔夠盡囉」,大叫「回水」!我想舞台上,點先「夠徹底」「夠盡」?難道要完全脫光,假戲真做嗎?而舞文弄墨,又可以去到幾盡?我知道哲舜一直在摸索⋯⋯

本小說集收入四則短篇,敘事者皆第一人稱,具自傳色彩。開篇〈下落不明〉講述袁諾安(名字是倒轉了的「安樂園」?)入院接受精神治療的見聞,帶領讀者探訪黑白無常的魍魉世界:「病院的牆身全是白色。」(是的,白色也很恐怖!)「⋯⋯ 病房裏的燈忽然全關掉,世界好黑⋯⋯。病人一個一個徐徐步進睡房,像鬼。」「睡醒後,世界依然好黑。」暗合李歐梵教授晚近分析魯迅作品時指出的「幽傳統」,即從六朝志怪以還的鬼魅誌異。然後魯迅「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布告三界:地下太平。」(《野草·失掉的好地獄》)而袁諾安在「陰森得像一座鬼城」的國度裡,視覺與聽覺統統封閉:「這夜好靜,靜得像失去了聽覺。我看著看著,瞳孔放到最大了,也看不出一顆星來。我所看見的天空,只能這樣嗎?」沒有梵谷仰望的夜空,「荒誕化成日常」。人物最終自尋短見,敘述者反問一句:「如果你愛我,為甚麼阻止我死?」

第二篇〈心血來潮〉是個充滿性侵、自瀆和情慾的成長故事,篇中不乏幽默:「這年坐我旁邊的是個很胖的男生。我很不喜歡他,因為他有體臭,但他是個認真讀書的學生,這教我更討厭他。」身體發育與發現從凝視開始:「我是從泳池更衣室開始見識男體的。⋯⋯韋sir總是很豪邁地在我們一群男孩子面前寬衣,露出一個標準的男體來,結實的肌肉,長滿濃毛的腋下、還有沿著肚臍長出來的恥毛。」自身同時出現生理變化:「聲線開始變得低沉,下巴開始長出幼幼的鬍子,喉核的形狀也在頸上凸了起來。我知道,我快將由一個男生變成一個男人。」在桑拿室的「黑迷宮」中,「我」蛻變成「越放蕩越自在」的野獸:「黑房的遊戲規則自有其中的魅力。當你走進這片森林時,你便和其他在此處的人都變成了野獸。野獸會走向獵物跟前,不停地嗅著對方氣味。如果彼此的氣味都對大家的口胃,主動的一方便會叼走對方到黑房去。」野獸派的性愛場面描寫得既形象又直露(但未曉夠不夠徹底,夠不夠盡):「他好像變了一片海,我便成了一艘在浪上搖搖曳曳的船那樣,直到我終於忍無可忍──事後我用紙巾抹走身上的潤滑劑,才發現後面一直流著血。」血腥之餘,難能可貴的是篇末反思:「我知道學生捨不得我的身體,一如我當年那樣。但這成不了我留下的理由。我相信學生沒有了我也會有第二、三、四個男人。我要在變成下一個韋sir之前住手。」

前面忍不住摘錄了好些金句和片段,實有「劇透」之虞;以下介紹從簡,手下留情。第三篇〈有毛有翼〉細說按摩工作。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除了無限諒解兒子的母親、被捕的行業「老竇」之外,更有男主角的第一個客人——那位身上有著十七道疤痕的人類學生、憂鬱症患者兼吸毒者。最後那次上門「整水喉」的時候,人類學生跳樓了,「唔同這個世界玩了」。自盡短見,也是反抗?

走出病房、桑拿室、按摩院,壓軸篇〈欲止又言〉以書信體寫給十九歲的我們,回憶從二零一四年秋天到二零一九的傾城之戀。金鐘自修室雖已被埋進堆填區,但溢滿情愛的記憶仍然氾濫!上月剛辭世的米蘭·昆德拉在《笑忘書》中就說過記憶與遺忘之間是鬥爭的關係,即「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這封憶述四角戀愛的長信,亦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有毛有翼」是廣東諺語長大的意思。哲舜下筆,文白夾雜,不避本土粵語俗字,諸如「生保」「趁墟」「大曬」「乸型」,甚至廣府粗口「你老母」「戇鳩」「屌」,非常傳神,甚至可視作普通話規範語中——借用大先生九十九年前的話——「真的惡聲」。反正當今中文早就五胡亂華,更慘遭官僚腔調嚴重污染,何妨操用保留中古語音的南方鳥語,「只要一叫而人們大抵震悚的怪鴟的真的惡聲」(《集外集·「音樂」?》)?

壞男孩是反叛的,而且敏感又傷感;對世界,對自己,充滿不解與不憤。壞男孩文學反問、反思、反抗著聲色俱厲、義正詞嚴的成人大話。

走筆之際,腦海中不禁浮現當年美國愛徒Jordan 的清瘦面龐。他學中文,漢名卓棟,超級熱愛中國文化,曾往大陸留學。他喜歡擁抱,臉上常掛著童稚的微笑,活脫脫好一個陽光男孩。他說練習漢字太枯燥,竟用各種顏色紙和彩筆寫作業。經歷多年與毒品搏鬥,三番五次進出戒毒所,惟毒販始終不肯放過他,終於四年前他母親傳來電郵噩耗,死因是濫藥,年僅三十一。這是另一個傷心的故事。

Jackson 比 Jordan 年輕,壞男孩亦已有毛有翼,枝筆曉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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