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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编辑。

左右殊途同归,文学与罪恶并行:读波拉尼奥《遥远的星辰》

作为坚定的波拉尼奥粉,必须要在@曉雅 的帖子下推荐一本他的书,这好像也算是matters第一篇关于波拉尼奥的帖子,希望以后有更多拉美文学同好一起来讨论!

(p.s.过两天就是世界读书日了,大胆邀请四位分别来自大陆、香港及台湾的资深出版前辈@嚴搏非@朱尔赫斯 @鮑樸@patiencechuang荐书,也冒昧邀请其他爱书同好都一起来聊书荐书——比如分别来自台湾和香港的两位资深書蟲@Fran T.Y. Wu@一蚊健是否能为我们推荐自己的私人书单,从而窥见两地读书人在视野和品味上的异同?同喜欢波拉尼奥的@Dora Yao可否分享自己读波拉尼奥的感受,或是有其他方面的好书推荐?电影爱好者@佳凝能否分享一下电影相关的书籍?——对着用户名册随机但也真诚地邀请几位,希望不要介意,一起在matters迎接世界读书日吧:)

以下为书评正文,欢迎批评和指正:

(一)
《遥远的星辰》一书是对《美洲纳粹文学》最后一篇《拉米雷斯•霍夫曼,无耻之徒》的扩写,作者波拉尼奥不仅为原来简短的故事增添上许多细节,而且花了近一半篇幅重新梳理了原来短篇中人物的故事和命运,包括加入一个波拉尼奥作品中的老面孔阿图罗•B,即故事的讲述者。读这本书前,有必要梳理一下作者波拉尼奥一生的经历。

波拉尼奥青年时是智利左翼诗人群体中的活跃分子,这帮诗人大多信仰共产主义,并支持当时执政的阿连德政府。那个时期,智利是美国与苏联明争暗斗的一颗棋子,也是欧洲先锋艺术和美国流行文化的实验场。当时执政的阿连德政府倾向苏联,但由于政府本身的共产主义性质和激进的政策,智利陷入了经济垮台和社会动荡的社会危机。之后皮诺切特将军通过政变推翻了阿连德政府,波拉尼奥这帮左翼青年的美好日子便到头了。

经过八天的监禁后波拉尼奥离开了祖国,之后便流亡墨西哥及欧洲。作为一个流亡作家,波拉尼奥在欧洲并没有受到知识分子的待遇或人道关怀;至少在他未成名之前,他在巴塞罗那边做过苦力边写诗歌,在异乡反思自己的青年时代、遥望海岸对面的祖国。这个流亡作家在24岁时离开智利后再也没有回国,死后的骨灰也飘散在地中海里,像其生前那样继续逐浪漂泊。

(二)
阿图罗•B这个角色和波拉尼奥本人有很大重合,再综合《荒野侦探》的情节后几乎可以认定B这个角色是波拉尼奥的化身。

在《遥远的星辰》中,波拉尼奥通过这个化身重现了一段特殊的岁月:左翼青年阿图罗•B他的诗人朋友、老师们在政变后便遭到了新政府的抓捕、监禁、迫害,之后这些人或像B一样远离故土,或像卡洛斯•维德尔一样摇身一变成为服务于新政府的艺术家,甚至有人消失在黑夜中,至今也找不到尸骨。

即使流亡海外,阿图罗•B及其他流亡诗人并没有遗忘智利从而开始新的生活,虽然智利已经“遗忘”了他们。通过与故友的通信、同胞的相聚或一本本漂洋过海的杂志和书籍,B的生活始终与祖国相连。而神秘的卡洛斯•维德尔,正是B二十年流亡生涯的一个疑团。

(三)
从早期的残暴行为和后期的作品来看,维德尔无疑是个极端右翼分子和复杂的艺术家。但是除了揭示和谴责这个角色及其代表的极端右翼思想外,波拉尼奥着力描述这个角色更是因为维德尔的神秘和复杂。如果说B对皮切诺特将军存有恨意,那恨就是纯粹的恨;因为皮切诺特将军最多只是一个残暴的军人,他的暴力行为(政变及铲除左翼分子)是有目的性的(为了防止国家赤色化和巩固自己的地位);但同为右翼分子的维德尔则完全不同,他更为危险。

卡洛斯•维德尔早期混在左翼诗人群体,并在政变后摇身一变成为新政府推崇的先锋艺术家,以“空中诗歌”赢得一系列荣誉。排除政治因素,维德尔在先锋艺术上显然比B和其他左翼诗人走得更远,或说飞得更高。维德尔的艺术水平和成就留给懂艺术的人们去评判,但我觉得B对维德尔早期的所谓艺术是保持怀疑的。个人认为,维德尔的“空中诗歌”只是浮夸的、没有内容的噱头,其之所以能获得成功只是因为恰好在表现形式上符合新政权对空洞宏大叙事及安全先锋艺术的需要;排除空中写诗这一形式,维德尔写下的句子也算不上伟大的诗句,其对诗歌的理解和诠释(书中有透露采访内容)也十分浅显。

在皮切诺特时期,维德尔的“空中诗歌”受到了书评家和国家的推崇,也证明了“新政权对先锋派艺术的关怀”。青年维德尔这个角色可能没有原型,但想必也是当时一些文人的混合体。这些文人在政变之后投身于敌方阵营,并用夸张的艺术作品(如果算得上的话)迎合当权者的喜好,并一跃成为国家的新英雄。在世界文学史上不乏有这类文人的存在,包括中国。正如波拉尼奥在《美洲纳粹文学》中所说:“文学是一种隐秘的暴力,是获得名望的通行证,在某些新兴国家和敏感地区,它还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来伪装出身的画皮。”当政治介入文学后,文学不再是自由的诗篇,而是国家主义宏大叙事的裙摆。

“死亡是智利”、“南极是智利”这类蹩脚的诗句值得整个国家为之倾倒吗?如果这句子产生于政权更换的真空期和混乱期,并被某个魅力十足的飞行员写在空中,那也许值得,虽然一切是肤浅和疯狂的。

(四)
在之后的故事中,维德尔的所作所为又超越了虚伪文人的角色定位,这使得维德尔这个角色更为复杂。他借个人艺术展曝光了自己早期犯下的凶杀左翼诗人一案的证据,因此被智利官方抛弃。流亡后,维德尔开展自己更为独特和大胆的先锋艺术(或淫秽生涯)。是什么原因让他甘心这样做的呢?是他毕生追求的艺术。

那维德尔的艺术究竟想表达什么呢?从B收集到的信息来看,维德尔的作品混合着纳粹主义、种族主义、神秘学等等极端思想,而后来的“野蛮文学”更是以毁坏文学经典的途径发明了一种暴力、肮脏的新文学表现方式——这类浮夸行为搭配极端思想正是维德尔一向的艺术作风。因此,波拉尼奥笔下这个优雅的艺术家又成为了某些先锋艺术家的混合体。波拉尼奥以往的作品中不乏这类地下艺术家,他们干着最淫秽、粗暴的勾当来表达自我,并称之为某种艺术。通过维德尔后期的转变,一个文学和罪恶并行的地下文化世界就此展现,纳粹主义、撒旦思想、种族主义等等极端思想正是滋养这个世界的养分。

在这个地下世界,左翼、右翼对维德尔来说并没有区别。他后期从事的“野蛮文学”活动事实上是属于左翼分子的活动,参与者皆是无产阶级出身;他们创造的“新文学”是“可以属于所有人的”。足以见之,维德尔并不强硬抱有极右思想来行事,极左的“野蛮文学”也可以让他发挥他的“严肃和认真”及“最后的幽默”。综合他早期的谋杀罪行和后期的亵渎经典行为,个人认为维德尔的艺术内核是“毁灭”:他杀死的四名女诗人都遵循文学传统写诗,他将“空中诗歌”及摄影展一并举行便是为了表达其对旧文学的肃杀,以及其新文学的崛起;他不顾左右之分参与“野蛮文学”,以毁灭文学经典的方式再次创造了所谓的新文学。也许是因为崇拜撒旦,也许仅仅是为了追求创新,维德尔一生都在毁灭和破坏,并自命名为艺术革命。

如上所说,维德尔并非一心想获得名利的虚伪文人,他在艺术上的坚定大于他对政治的兴趣。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和左翼诗人们是一样的人——为了坚持心中的真理和艺术,不惜牺牲自己。而且他比B更为坚持,当B“再也不愿浸淫于文学这肮脏的海洋”并决定再也不出版作品时,维德尔还在运用各种化名坚持自己的艺术之路。虽然他只能在一些毫无影响力的地下刊物匿名发表作品,制作在市场上夭折的军事游戏,用浮夸的行为艺术试图再次定义文学,甚至拍摄色情影片。这些行为也许是维德尔自认为的艺术,但再也无法达到其早期的“空中诗歌”规模;同时他也承认自己怀念“被国家保护”的那段岁月。

和B一样,维德尔被迫远离祖国,他们都被智利遗忘了。于是在小说结尾,B甚至为维德尔求情,觉得杀死他太残酷了。那是因为B不愿意看到历史在没有被清算和悼念前就此终结。对B来说,维德尔是一切的发起者和见证者,他理应对那些冤魂和失踪者负责;但是罗梅罗还是结束了维德尔的生命,所有冤魂和往事就这样被简洁、粗暴的方式抹去了。

(五)
然而历史并没有终结,只是化为了某些人的诅咒。

皮诺切特发动政变后,死亡代替了足球成为了人民生活的主旋律,至少上千名共产分子、左翼分子或不同政见者遭到了逮捕和迫害。智利国旗上的蓝底白星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成为那一代流亡者的噩梦。

在小说中出现的几个流亡者中,胡安•斯泰因、迭戈•索托等左翼分子看似遭遇不同,但皆殊途同归,难逃星辰的诅咒。胡安•斯泰因的命运有两种说法,一是以战士的身份死去,二是隐归家乡患病而死,但在两个故事中他最终都消失于虚无中,既无尸首也无墓碑。而斯泰因的朋友迭戈•索托在流亡西班牙后则过上了一段安稳、甚至幸福的岁月,但之后命运却再次转折。面对曾经痛恨的法西斯分子,索托毅然出手阻止恶行,落得了客死他乡的结局。在死前。索托“眼中充满了泪水”,并且“凭直觉知道这是他的命运”。

两位诗人的死亡是悲壮或凄美的,而B认为还有一个“比斯泰因和索托都要优秀的诗人”,那就是洛伦索。此人流亡欧洲后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努力融入欧洲主流社会,用玩笑和乐观对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最后不仅获得了世俗上的成功,更是摆脱了祖国的诅咒,真正地拥有自己的幸福生活。

尽管佩服洛伦索的乐观精神,但很多人并无法像洛伦索一样洒脱,包括B。他们那一代人更多是过着悲惨的流亡生活,比如B,比如B的原型波拉尼奥。在巴塞罗那,波拉尼奥仍然难以忘怀那段岁月,始终关注着祖国的命运。他反思热血且荒唐的青年时代,坚持写诗和小说,去记录冤魂、魔鬼和那段往事。

讽刺的是,正是波拉尼奥他们支持的阿连德总统死于总统府后,智利在皮切诺特和后来人的领导下稳步前进,成为了南美洲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之一,将曾经的南美A-B-C排序(阿根廷-巴西-智利)颠覆为C-B-A排序。因此对于波拉尼奥这一代人来说,可怕的不再是曾经的罪恶,而是如今的遗忘。他只能眼看着智利跨进了新时代,而失踪者及流亡者的命运却无人关心。无论是曾经的英雄史诗还是魔鬼罪行,都已经被被智利人遗忘了。从此,冤魂和理想输给了富裕的物质生活,没人再去聆听旧时的诗歌。

甚至连维德尔这类人物也是星辰诅咒的受害者。在小说第8章,B做了一个与维德尔飘浮在海中的梦。醒来后,B明白了“维德尔和我,我们曾在同一条船上旅行”。这条船,就是曾经风云涌变的智利。

(六)
在今天的智利,足球回归了,而死亡却如同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今年夏天结束的美洲杯决赛点球大战中,球在草坪上方划过一道勺子般弧线进入球网,镜头马上切到了这颗点球的主罚者阿历克斯•桑切斯。只见这位阿森纳球星赤裸着上身激情地奔跑和宣泄,手中紧紧地拽着刚脱下的蓝红相间的智利球衣——从此美洲杯冠军成员的榜单增添上了智利国旗。继2010年智利圣何塞铜矿矿难救援活动成功后,世界的赞扬和褒奖再次赋予了这一刻的智利,亿万人为智利、为智利足球欢呼。

也许,桑切斯手中球衣绣着的那颗白星,再也不是波拉尼奥隔岸遥望的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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