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1章:新兵

根源是永遠不能習慣這種嚴格制約的生活,只能被迫接受現狀,就好像住在一個不斷扭曲、變形的牢房裡,必須把自己調整到一種無法置信的姿勢,迎合那些愚蠢而瘋狂的舉動,而且不能有情緒,即便有也必須壓制下來,或痛苦地保持麻木。

這個營區裡到處的樹,秋風吹過時窸窸窣窣的,像忽然的急雨,如果遇上冷雨淒淒的時候,景色就更蕭寂了。這是一九九X年的九月,營門口持槍站哨的綠衣人表情悠哉,圓形鋼盔鬆散地罩在頭上。往營門外延伸的黃土路上走近一名穿便服的軍人,他掮了個單肩綠布包,後面跟著一個揹軍綠大背包、帽沿壓得低低的看不清楚面目的新兵,軍服上一落落墨青的汗漬,每走一步便湮散開一點。

崗哨裡走出安全士官,手臂上別一圈黃布條,他認得那個穿便服的是醫務所的醫務士呂三源。

「醫務士,帶徒弟呀?」安官要過新兵的補給證,邊看邊和醫務士寒喧。

「是啊,申請了半年多,終於有徒弟了。」呂三源在一本厚厚的出入登記簿上簽名。

安官出手摘下新兵的帽子看清楚長相,輕聲唸了補給證上的名字:「葉、子、弘」一邊打量他,點了點頭,這才把補給證還給他,轉臉問呂三源,「什麼時候退伍?」

「明天。」

「恭喜呀,脫離苦海啦!」

「你不也快退伍了嗎?」呂三源表情愉快地拍拍安官的肩。

「欸,還久呢,一百多天啊──」他搖搖頭,苦情地說。

葉子弘跟著呂三源走入營區,迎面的房舍像一排教室,操練場邊上的碎石路種了一排木麻黃,靠近營區集合場有幾棵闊葉喬木,再遠一點又有芒果樹、落葉灌木等。葉子弘回頭看了一眼伸出牆頭、白底紅漆的標語──愛的教育,鐵的紀律──再舉目望向營舍前的草坪,一尊盤石上刻的四個朱紅大字──親愛精誠──非常觸目。

他轉臉盯著呂三源的後腳跟,走過的地上揚起微塵,轉眼就在風中捲散了。想起台東訓練中心的藍天綠地,空氣中有新鮮的水氣,而這裡只有濛濛的黃沙,孤茫茫的,卻竟又彷彿夢裡來過似的,感覺十分寂寞。

入伍至今也有兩個月了,充滿焦慮的日子像醒不過來的惡夢。他每天都活在崩潰的邊緣。現在,一種摻雜恐懼的未知在他走向的地方等著他,使得他的腳步都顫抖了起來。回想今天一早,工兵營的醫務士趕在退伍的前一天把他從師部領出來,他莫名成了那個幸運兒,但還說不準逃離一個地獄是不是走進另一個。

呂三源比葉子弘略高半個頭,骨架粗壯,白晰的圓盤臉上長了淡淡的雀斑,說話語調急促、尾音略微上揚,帶著濃濃輕快的中部鄉音。他一走進營區大門,師徒間的交接儀式就從他口頭上的交代倉促地開始了。他大致說明醫務所的情形,藥品、醫療裝備、醫官等等都提到了一點,就是沒有提起最令葉子弘感到困惑的部分──學美工的菜鳥怎麼可能接任醫務兵的職務?浩瀚的醫藥常識要如何一夕獲得?僅憑堂堂中國醫藥學院畢業的醫務士師傅退伍前一天的積極傳授嗎?

葉子弘有苦難言。走在黃沙飛舞的晴天,沉浸在沙沙的樹聲裡,師傅的聲音就跟外面的世界一樣遙遠。

「為什麼不選相關科系的新兵來接醫務所呢?」

「我也想啊,」呂三源滔滔抱怨起來,「從去年申請到今天,師部衛生營老跟我們推說沒人,一整個營的人說沒人,來一個攔截一個,就是不撥給我們。我跟連長說我就要退伍了,不如隨便找個人來接我,連長說找誰呀?營部連哪個沒有業務在身的?總不能身兼兩職!剛好這一梯師部大發慈悲撥你下來,所以就理所當然接了我的位置。你運氣不錯,醫務所是個茫缺,別人想求都求不到,算你走運賺到了……」

走運?這種無法確定的事,子弘無話可說。

他們慢慢走抵營部連,部隊在做午休後的集合,呂三源踱進安官室,一面和安官閒聊,一面等著集合點名後跟排副報備,好帶葉子弘回醫務所。

那天下午,子弘拿了筆記本,跟著師傅做盤點,趁勢熟悉藥品和裝備。時間不多,呂三源挑重點說,講一句子弘記一句,看似條理分明的東西,卻完全混亂地在空空的腦子裡草率降落。他非常緊張,雖然安靜記著筆記,呂三源也能看得出來他的不安,所以笑著問他可以嗎?

子弘窘然迎視他,擠出一個崩潰前的笑容。

呂三源語帶輕鬆地拍拍他說:「不用煩惱,車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是晚,子弘在連上過夜。

第二天,高醫官休假歸營,他掮著鬆垮的單肩旅行袋走進醫務所,帶著一種近乎疲態的慵懶神情,然而那張心不在焉的笑臉卻異常耀眼。呂三源拿到退伍令,在醫官朗聲的祝福和子弘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瀟灑離去。

他走後,醫務所的氣氛突然緊繃起來,如同氧氣稀薄的高原。子弘侷促地摸索藥瓶,有點呼吸困難。醫官好像也有感覺,便走過去友好地搭著他的肩,隨便問幾件瑣事,緩和新伙伴的焦慮。

高醫官沒有架子,待人也和氣,無須子弘提問就主動教他許多東西,即便如此,醫務所卻比較像是醫官歇腳的旅店,他就像是一個正在度假的旅人,有許多地方要去。對於這一點,子弘不覺得困擾,他有他目前的問題——根源是永遠不能習慣這種嚴格制約的生活,只能被迫接受現狀,就好像住在一個不斷扭曲、變形的牢房裡,必須把自己調整到一種無法置信的姿勢,迎合那些愚蠢而瘋狂的舉動,而且不能有情緒,即便有也必須壓制下來,或痛苦地保持麻木。他明白無效的掙扎只是徒然,唯有藉著每天殷切地檢視莒光薄末頁上那些被打過叉的日期,尋找一點形式上的安慰;那些紅筆劃過的痕跡只能稍稍平撫焦慮,而走不出層層焦慮的憂鬱,卻像依賴瀉藥也治不好的便秘。

在戰兢、混亂的前幾個禮拜,他必須藉助頭上那片入秋的藍天來調整呼吸,仰賴它的廣漠沒有極限和象徵自由的幅員,讓想像的翅膀帶他暫時離開這裡。在特別惡劣的日子裡,他夢到自己被幽禁在一個沒有門窗的醫務所,那些陌生而猙獰的藥罐一起從伏圍的牆壁上走下來,爭擠著埋葬他,讓他大叫出聲,在冷汗中顫抖著醒來。那種感覺,就像嘔吐的起伏,在草綠色軍服底下掏空他的身體。


醫務所是一幢人字屋頂、有小天窗的磚造房屋,葉子弘的木製單人床靠窗,角落立著呂三源留下的塑料衣櫥;醫官的雙層鐵床在另一邊,鄰接一整面貼牆的藥櫃,居間是醫官的診桌和醫務兵收放藥品裝備資料的几案。

那年秋天,風吹得異常狂烈,空氣乾冷,入夜後一營的樹葉狺狺不絕,就像不歇的狂雨。每晚睡前,他總望著斑駁的牆壁,想著一天發生的事,跟昨天、前天或大前天大同小異。他還不能休假,但是他知道他遲早會等到這個權利。他有時激動有時憂慮的計劃著,就像一個持續生病的孩子,在期盼癒後的第一次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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