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ryn阿润
Aaryn阿润

生活观察家,成长中的写作者。

我亲眼看外婆火化,舅舅却不让她在祖坟下葬

外公外婆去世后的那年春节,舅舅家门口贴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春联。按照农村的习俗,家中若有老人去世,春节要贴黄色春联,以表达对死者的敬意。但也许在舅舅的心里,他早已没有了父母,十四年前断绝父子关系的那封字据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此生不复相见。”

各位书友好,我是马特市新人Aaryn阿润,一个生活观察家,正在成长中的写作者。去年2月接触了非虚构写作,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近一年在中文非虚构写作平台——三明治(微信搜索公众号“三明治”),以Aaryn(或阿润)为笔名发表了关于自己的7篇非虚构作品,话题涉及母女关系、家族纠纷、职场生活、性骚扰等。

加入马特市是想培养自己的写作习惯,认识更多的文友,希望能跟大家一起阅读交流,精进自己的写作能力,也希望听听大家对我作品的意见,以此培养自己的读者意识。

今天放的是我发表的第三篇非虚构作品《我亲眼看外婆火化,舅舅却不让她在祖坟下葬》,在这篇文章里,我写了一个家族纠纷的故事,这个故事戳破了农村信奉的“养儿防老”的谎言,掀开了农村宗法制社会丑恶的一角。希望你们能够喜欢这篇文章并多多支持,多多指教~

不到十五平米的屋子挤满了人,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枣红色方桌,二姨和舅舅相对而坐,神情严肃地指着桌面上的一张纸在交谈着什么。舅舅的脸上阴晴不定,一会儿面露不耐烦,转眼又变得满不在乎,二姨的脸却越拉越长。

屋门被人妥帖地关上,但有好事的同村人拉开铝合金窗户朝里观望着,被屋里的人呵斥一声,随后猛地关上了窗户。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院子里站满了人,他们是赶来中午吃席的客人。院子角落里支起了三口大地锅,火焰舔着锅底,专门接红白事的伙夫班子正热气腾腾地准备饭菜。

过了二十多分钟,铁门哐地一声被拉开,二姨怒气冲冲地走到院子里,对着屋里大声呵斥:

“王得柱你这个不肖子,你让人家看看,有谁家死了娘不让埋祖坟的?你还好意思张口就要十万,还威胁我们不给钱就不让下葬。说出去也不怕村里老少爷们笑话!”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一张张枯萎的脸上露出鄙夷和不屑。

“就是哩!哪有这样当儿子哩?不养活老的就算了,走了还不让人好好下葬。”

“哪有埋在闺女家的道理啊?太没规矩了。”

看来这场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原本挤在屋里的一群人鱼贯而出。我看了一圈,只认得姑姥,她的背看起来更佝偻了。她说起话来声音又尖又细,像高速震动的细小弹簧片。

二姨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睛下一圈乌黑,可见这些天的操劳。臃肿的上身搭配略细的双腿,给人一种两根细竹竿颤巍巍地支起瑜伽球的感觉,眼看下一秒就要倒了。自从外公外婆住在她这里,她既要照顾二老,还要照看表哥和表姐的孩子,时不时还得料理一下家里的小卖部,每天忙得像不停转的陀螺。

舅舅也挤在人群中走了出来,时隔十四年,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也许是常年不劳作的缘故,他比先前胖了许多。毛茸茸的羽绒服立领衬得他的脸圆滚滚的,像尊黝黑又木讷的福娃,一双天生的小眼睛被满脸横肉挤得快没了立足之地。

他一出来便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因为二姨的斥责,在场的乡里乡亲们都知道了这件荒唐事。看戏的众人换上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那天是我外婆下葬的日子。

2022年年末,外婆去世了,93岁高龄,农村管这叫“喜丧”。大姨二姨和母亲为外婆守了三天灵,在亲戚们的帮衬下,把置办丧葬用品、联系殡仪馆火化、请伙夫班子办席等等复杂繁琐的后事都办妥了,唯独为下葬的事情愁眉不展。

我的家乡在豫南的一个小镇上,在古代,这片土地曾经是全国的文化中心,这也意味着传统习俗的影响更为深远,比如落叶归根,老人去世必须要安葬在祖坟里,这样才能保佑子孙福祚绵长。祖坟一般由长子管理,在村里自家土地上建坟;比如以长子为尊,父母跟随儿子一起生活,由长子管理家庭财务,为父母养老送终,“养儿防老”的意义也在于此。

自从得知外婆瘫痪在床的消息,舅舅便给二姨捎了话,只有二姨给他拿十万块钱,他才同意外婆在祖坟下葬,并且声明这笔钱是外公十几年来欠他的。

2008年夏天,我刚参加完中考,就听母亲讲起舅舅跟外公闹了矛盾,舅舅甚至立了字据,跟外公断绝了父子关系。我们去看望两位老人,发现外公的脸上留有好几道血印子,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被舅妈抓的,而舅妈是得了舅舅的授意。儿子不能做的事情,可以委托自己的妻子代劳,舅舅到底是个好面子的人。

“舅舅为啥跟外公吵架?”

母亲扁了扁嘴说道:“还不是因为钱的事。”原本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一起生活,外公退休后一直由舅舅保管着外公的工资卡。舅舅每月只给外公三十块的生活费,外公觉得不够用,要求涨到五十块,但舅舅不同意,两人吵得很凶。之前因为涨生活费的事他们已经吵过好多次了,这次外公不愿意再跟舅舅一起生活了,两位老人不得已住到了二姨家。谁曾想一住就是十四年,直到他们二老离开这个世界。

外公和舅舅的矛盾由来已久。外公退休前是事业单位的一名工人,在乡镇道班工作。单位规定本人退休后可以由未婚子女接班,继续在原单位工作。舅舅已经成婚也有了孩子,不符合规定,外公便把名额留给了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

随后二十多年,舅舅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埋怨外公没有托关系把他送进事业单位工作,作为长子他理应继承父业。他如此看重这份工作也有道理,进公家单位工作不仅意味着衣食无忧,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他与之无缘则意味着失去了一个摆脱农民身份,成为国家干部的机会。

矛盾像绳结一样越拧越死,涨生活费事件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到耄耋之年的外公外婆被儿子赶出了家门,不能再指望养儿防老了,为二老养老送终的到底还是自己的闺女。

从那年开始,我们过年再也没去过外公外婆的老家王庄,我们去吴庄二姨家,既看望了外公外婆,又看望了二姨一家。我没再见过舅舅,舅舅也从没有去吴庄看望过自己的父亲母亲。

那次舅舅和外公吵架,一气之下把工资卡甩给了外公。外公大概明白了,工资卡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受气,此后再也没把工资卡交给舅舅。十几年来,除去日常开销,这笔退休金总共攒有十几万了,舅舅是在打这笔钱的主意。

“说到底你舅就想要钱,这十几年他对俩老人不管不问的,现在老人走了,竟然好意思开口要钱,真不是个东西!”

自从舅舅克扣二老的生活费,逼得他们离开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家,母亲便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哥,谈起他时都直呼大名,还不忘在后面加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那你们现在打算咋办?”

“还能咋办?跟你舅谈判,让他签个协议,保证你姥和你姥爷走了之后顺利在祖坟下葬,他不能再伸手问你二姨要钱。”

挂掉电话,我向领导请了探亲假,买了第二天回家的高铁票。如果快的话,我还能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

居家隔离的第二天夜里,表姐发来外婆的视频,说外婆这几天已经吃不下东西了。视频里外婆的脸颊深深地陷下去,像是被削去了两块肉,颧骨显得格外突出。她的牙齿早已经掉光了,凹陷的嘴微微张着,发出滞重的呼吸声。

过了不久,凌晨11点左右,表姐发消息说外婆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变得有些焦虑,不停给母亲打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外婆的后事办得顺利吗?舅舅那边松口了吗?为什么非要把外婆埋在祖坟里才行?她生前说过自己想埋在哪里了吗?

我就像个看热闹的局外人,又像追剧的观众,迫切地想知道后续的剧情进展。

“你姥的后事办得七七八八了,我没帮上什么忙,都是你大姨和二姨在忙活。”二姨是家里的顶梁柱,为外婆守了三天灵,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她要招待前来吊唁的亲友,还要跟舅舅周旋外婆下葬的事情,人都累瘦了一圈。

“你舅咋可能松口?趁着你姥下葬,他想敲你二姨一笔钱,真不是个东西!”按照农村的习俗,老人跟着哪个子女生活,便由那个子女管理老人的钱。舅舅这些年没有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索要这笔钱本就理亏。二姨也是靠天吃饭的农民,这些年外公外婆生了几场病,花了不少钱,十万块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况且外公已经立下遗嘱,去世后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二姨一个人。

“唉,你姑姥真是老糊涂了,这两天一直给你二姨打电话,连劝带骂的,一定要把你姥埋在祖坟里。”除了外公,姑姥是家族里辈分最高的老人,老一辈的人总是格外看重习俗,坚持要将外婆葬在祖坟里。这次她出面作为第三方来协调这件事,要求舅舅务必当面来谈外婆下葬的事情。

“俺们做晚辈的不觉得有啥忌讳,觉得老人葬在哪里都行。你姥肯定是想葬在祖坟里的,但是碰见一个不孝顺的儿子能有啥办法?要是不能在王庄祖坟下葬,那只能把你姥葬在吴庄你二姨父家的祖坟里了。”

那年冬天,许多老人没能熬过新冠第一次大流行,殡仪馆人满为患,外婆的遗体只预约到了早上八点钟火化。

八点刚过,殡仪馆门前已经停满了车。几个门卫穿着白色防护服大声吆喝,每家只允许五个家属进去,没有健康码和核酸阴性证明不得入内!作为外省返乡人员,我被拦下,盘问许久才被放行。

乘放外婆遗体的是一个硬纸壳棺,暗红色外壳,内里是金黄色的丝绒布,是专门用来推进火化炉的简易棺材。棺盖被打开,外婆穿着白色的寿衣,她的身形似乎短了一大截,在寿衣的包裹下,像个婴儿一样安静地沉睡着。

寿衣的胸前和袖口都绣有十字架的图案,外婆生前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当年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还能完整地背诵《圣经新约》的段落。

我走上前去抚摸她干枯的脸,她的脸颊像鹅卵石一样光滑又冰凉。这触感像一根针一样将我唤醒,我终于意识到外婆已经走了。那个小时候每年冬天都会给我缝制新棉衣,为我包饺子的外婆不在了;那个戴着白色卫生帽,把零食夹在腋下轻声唤我的外婆不在了;那个亲我疼我爱我的外婆永远不在了。

我忍不住开始哭泣,母亲也在小声啜泣。棺盖很快就被工作人员合上了,而后推上了传送带,缓缓朝着那口熊熊燃烧的炉子移动。

我想象外婆干瘦的躯体在大火的炙烤下逐渐萎缩直至消失,她会先变成一具骨架,骨头也逐渐萎缩,最后就只剩下一小捧碎骨。

旁边的一家人在逝者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突然开始放声大哭。火化炉就是一口巨大的黑洞,吞噬掉生者所有的念想。

天气阴沉,殡仪馆的烟囱突突地往外冒着黑烟。广场的凉亭处,一户人家正在为骨灰举行小小的告别仪式。工作人员大声念着悼词,音响震耳欲聋,但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听得见家属们悲戚的哭声。

舅舅也去了殡仪馆,我去登记外婆的信息,他似乎觉得作为长子也得做点什么,脚步迟疑着跟了上去,但他太胖了,跟不上我,更多是因为没有真心想去。等我领到火化证明回来,正看到他悠闲地从半路折返的背影,庞大的躯体勉强塞在白色防护服里,好似一头蠕动的白色蛆虫。

工作人员把烧尽的骨灰用小苕帚扫进布袋里,然后放进一个黑色的骨灰盒里。我伸手想捧过外婆的骨灰盒,却被舅舅抢先了一步。按照农村的丧葬习俗,一般由老人的长子捧骨灰盒为老人入殓。虽然外婆病重后他没去看望过一次,但死后的仪制倒是记得很清楚。毕竟老人在祖坟下葬的仪制是他的筹码,可以为他带来一笔财富。

火化证明显示,外婆生于1929年2月,这近一百岁的生命,我再也无从探知了。想到她生前挂念的亲生儿子竟然用她的葬礼作筹码,以此敲诈外公的那笔退休金,我替外婆感到一阵心寒。外婆的骨灰葬在哪里还没有着落,不知道他们会谈出什么样的结果。

上午十点半左右,我们捧着外婆的骨灰回到村里,放在二姨家中堂的位置,跟外婆的遗照和牌位摆放在一起。这张遗照是许多年前外婆过八十八岁大寿时拍的,那时外婆的身体还算康健,丰腴的脸颊是这些年二姨悉心照料的结果。

这张照片原本是外公外婆两人的合照,但只截取了右边外婆的部分,冲洗出来当作遗照用。这张看起来左右留白不太对称的照片,显示了这场葬礼准备得有些捉襟见肘。

从殡仪馆返回的亲戚们面色凝重走进屋里,他们还要继续这场荒谬的谈判,谈判的主题是外婆究竟在哪里下葬。屋门被人紧紧地关上,仿佛在密谋什么大事。我也想进去,却被母亲拉住了。

“这是你二姨和你舅之间的事情,你别进去掺和。”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按照农村的习俗,十二点后下葬不吉利,留给大家商量的时间不多了。

外婆的骨灰总要下葬,那口加急订做的黑色柏木棺材已经停放在院子里了。如果不在祖坟下葬,那外婆就要葬在二姨夫家的祖坟里,现在就要开始入殓了。如果外婆在祖坟下葬,那棺材还得运到舅舅家再入殓。

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二姨满面怒容地走出来,挥舞着手里的那纸协议,把舅舅骂了一通。屋里的亲戚们陆陆续续走出来,大家都集中到了院子里,这就有了开场的那一幕。

姑姥扯着尖锐的嗓子喊道:

“得柱,今儿上午大家都在这儿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有别人家村里的外人,你给个准话儿,到底让不让你妈埋祖坟里?”

“现在闹这一出可不怨我啊!之前人快不行的时候怎么不送过去?现在人去世了才通知我要埋祖坟里。俺爸这十几年的退休金,还有办席的礼钱都是你们在收,好处都让你们占尽了,退休金匀给我点不过分吧?”

舅舅看似像个木讷的福娃,但算计起来还挺精明,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一个话题——钱。他本就是个农民,但因为身体原因,这几年没有再种地了,跟着自己的儿子在市里生活。城市不同于农村,村里自己种菜养猪养鸡,不需要花钱购买食材。如今买菜做饭、看病吃药样样都要花钱,他只能伸手向儿子要钱。开口要钱总是为难人的,就跟当年的外公一样,有好几次他也被气得回了村里的老家。

也许是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苦楚,明白只有自己手里有钱才能挺直腰板,但苦于没有赚钱的营生,于是趁外婆去世的时机,打起了外公那笔退休金的主意。他大概无比后悔把工资卡甩到外公脸上的那个时刻,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会选择攥紧那张诱人的工资卡。

“你这是睁着俩眼说瞎话,老早就给你打电话,说咱妈快不行了,央求你来看看。要不是今天喊你过来,这么多年你过来看过一眼吗?做人讲究个良心,十几年不闻不问的,现在倒有脸张口要钱!”

二姨向来伶牙俐齿,句句压在重点上。在场的人一阵唏嘘,指指点点的手仿佛是一根根利剑,刺穿舅舅脆弱的自尊心。

舅舅向来是个好面子的人,当年他把二老赶出家门的事情传得隔壁村都知道了。有两年时间他只敢偷偷地出门,怕被同村人指着鼻子骂。舅舅的心里似乎装了一架天平,左边是面子,右边是金钱,他像个小丑一样左右滑动。当觉得金钱的魔力更大时,他就会不顾一切滑向右边;当不得不考虑面子问题时,他又被迫滑向左边。如今二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他的谎言,无异于把他扒光了钉在耻辱柱上,舅舅正缓缓滑向左边。

舅舅的脸一阵煞白,众人奚落的眼光扎得他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才是个不要脸的,你要把咱妈埋在你们家,就是不要脸!”

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旁边的亲戚们开始劝和,让他们都先消消气,现在死者为大,让老人尽早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得柱,你可得想清楚啊!你不让你妈埋到祖坟里,传出去会让十里八村的人戳你脊梁骨啊!你妈埋在别人家坟里会受欺负,你妈不埋祖坟,你爸走了肯定要跟你妈埋在一起,祖坟里一下缺了俩人,这风水可不好啊,到时候你家摊上事儿咋办?难道要把你爸你妈的坟刨开重新埋吗!”

姑姥说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提高了音量,震得在场的人一阵短暂的沉默。舅舅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掠过一丝恐惧。农村人信风水,阴宅风水不好会严重影响阳宅里面人的生活,而刨祖坟这种遭天谴的事情更是做不得,舅舅一定是害怕了。

姜还是老的辣,姑姥作为长辈,精准地拿捏住了舅舅的软肋,知道他要面子,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如果真的拒绝将外婆葬在祖坟里,日后必定会被村里人耻笑,再加上他有些迷信,也担心自己家以后的命数。

二姨瞅准时机,添上了最后一把火:“走吧,时间快到了。不埋祖坟了,就埋这里吧!”

舅舅眼看大势已去,叹了一口气说道:“埋祖坟吧。”他快哭出来了,不仅因为痛失了一次要钱的机会,大概还因为后悔过去自己做了这么多蠢事,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得不继续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正当众人如释重负之际,舅舅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丑话说在前头,协议我是不会签的。这回俺妈走了,我让她埋祖坟,下回俺爸去世,我可不会再同意了,除非你们拿钱。”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但大家已经无暇再去细究,马上就要到中午十二点了。

运棺材的拖拉机开到了舅舅家的院子门口。童年时无比熟悉的院落,如今呈现出破败之态,房屋似乎也矮了许多。水泥地坑坑洼洼,嵌满黑绿色的苔藓。猪圈已经废弃,几根倾颓的房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里面堆满了杂物,不要的旧鞋,扔掉的洗衣机包装箱,在大雨的冲刷下变得面目全非。

原本沉寂的小院突然之间挤满了人,有许多是前来帮忙抬棺的邻居们。喧闹声惊扰了枯枝上休憩的喜鹊,它们仓皇地振翅而逃。几经周折,约莫一吨重的棺材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被了抬下来,放在堂屋门前,接下来就要将外婆的遗物入殓了。

此时家里的长辈们仿佛化身成经验老道的入殓师,大声讲解着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用金布铺棺材底,用白布盖骨灰盒。”“骨灰盒不能见光,在头顶上撑一张白布,把骨灰接过去。”

于是,众人高举双手,将三丈长的白布撑起来。舅舅在白布的遮挡下,一路从堂屋走来,把外婆的骨灰盒放进了棺材里。母亲把泡沫做的枕头和鞋子分别放在了棺材的头部和尾部,这两样殡葬用品也绣上了十字架的图案。舅舅随手将外婆的一双旧皮鞋扔了出去,嘴里咒骂了一句。表姐看到了,说这是她两年前给外婆买的皮鞋,说着便开始掉眼泪。

外婆生前的衣物和被褥都按照相应的位置放置妥当了,仿佛棺材里面盛放的不是骨灰盒,而是外婆的遗体。入殓完毕便是封棺入土了。

舅舅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手里举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缠了一条白布,有种中西合璧的滑稽感。他走得漫不经心,随手点起一根烟,自顾自地吞云吐雾。他丝毫没把这场葬礼放在心上,越走越慢,逐渐落在了队伍的后面。

每隔一百米都有人在路边烧纸钱、燃放鞭炮,长辈的说法是给故去的人引路。外婆生前信仰基督教,她非常在意信仰的纯洁性,要求自己去世后不要按照中式葬礼的仪制来,比如烧纸钱、放鞭炮、置办中堂和牌位等。如今看来,外婆去世之后还是经历了一场中式丧礼,殡葬用品上的十字架元素,大概是这场葬礼和主耶稣的唯一关联。

挖掘机已经在祖坟旁边挖了一个深坑,拖拉机吊着棺材缓缓下降,舅舅把十字架扔到棺盖上,众人把手中的柳枝也扔下去。挖掘机填土的那一瞬间,很多人开始跪下大哭。这种场景我在别人的葬礼上也见到过,填土的时候亲人们一定要放声大哭,这样才吉利。

姑姥的哭声最为响亮,而舅舅又变成了一尊木讷的福娃,冷眼看着黄土没过外婆的棺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婆的棺材入土之后,大家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表情轻松自在,三五成群地手挽手,边聊天边往回走。不管怎样,经历种种波折,外婆总算在祖坟下葬了。下午前来吃席的宾客散去后,亲人们把孝服褪去,一场葬礼就此告一段落,留下心事重重的那几个人。

外婆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母亲接到了舅舅打来的电话。他说自己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大姨、二姨和母亲三人一起凑十万块钱给他,这样每个人都不会有太大的经济压力。想法之荒谬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母亲骂了他一句“真不是个东西”就挂掉了电话。

他终究还是不死心,大概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有了这笔钱就意味着有了资本,可以干点别的营生。生活仿佛跟他开了一个尴尬的玩笑,令他走到了如今这般作茧自缚的境地。

外婆去世一个月后,外公也走了,他比外婆小三岁,也是喜丧。

“你姥爷昨天也走了,这回吸取经验,俺们只在当天夜里守了灵,第二天直接把你姥爷拉去殡仪馆火化了,然后趁天黑偷偷埋在了祖坟里,跟你姥埋一起了。你舅知道了气得要死,闹这一出他钱没捞着还背个不孝的骂名,真是活该!”

我哭笑不得,原本好好的葬礼竟变成了“躲猫猫”。如果守灵的习俗都能打破,那埋在祖坟的老规矩又有什么重要呢?也不知谁该为这两场闹剧一般的葬礼负责。

外公外婆去世后的那年春节,舅舅家门口贴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春联。按照农村的习俗,家中若有老人去世,春节要贴黄色春联,以表达对死者的敬意。但也许在舅舅的心里,他早已没有了父母,十四年前断绝父子关系的那封字据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此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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