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婚姻平权：回归传统还是时代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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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71年，古希腊城邦底比斯和斯巴达之间爆发了一场冲突。斯巴达军人的勇武之名，在300勇士誓死抵抗波斯大军的温泉关一战中名留青史，而这次，底比斯组织了300人的圣军从战阵侧翼包抄并彻击退了斯巴达人，改变了古希腊历史的走向。

时间来到两千多年后的2024年2月15日，希腊议会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案，让希腊回归了人文传统。时任希腊总理基里亚科斯·米佐塔基斯(Kyriakos Mitsotakis)在法案表决后即刻发布公告，难掩其心中的激动，他写道：“这是巨大的一个里程碑，反映了今天的希腊——一个进步、民主的国家。” 

从上古神话开始，奥林匹亚诸神在选择伴侣方面也同样自由。宙斯、阿波罗、厄洛斯、狄俄尼索斯、赫耳墨斯、阿尔忒弥斯、雅典娜等等，故事中不不缺少同性爱情的桥段。西方哲学的奠基人之一，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记载他的七位门徒分别对爱神厄洛斯的颂辞；“少年是爱的最高体现。”保萨尼亚认为：“属于天上的爱，是高尚的、值得追求的。”阿伽松认为爱是宇宙的创造者，是万物和谐的源泉，他赞美了少年的美貌和纯真，认为爱少年是爱美的体现。 

少年爱（paiderastia）正是古希腊所特有的一种同性伴侣关系，通常是一个年长的爱者（erastes）与教育、保护、爱，并为他年少的被爱者（eromenos ）提供榜样、传授知识和技艺，直到后者长出完整的胡须，这段关系便会中止。作为底比斯执政官，伊巴密浓达想到利用这一点，便秘密集结起150对少年爱伴侣，让他们接受特种军事训练，以击败斯巴达人的军队。《伊利亚特》里写下了伊巴密浓达对这些伴侣的赞颂：“爱，只有爱情的力量是无坚不摧的！再凶悍的咆哮野兽在爱的面前也只会悄悄地溜走。”

几乎同时期，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在她的诗歌《致阿那克托里亚》中写道：“我曾以为我已经不再受爱情的折磨，但当我看到你，我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这首诗歌正是描写萨福与一位女性情人的情愫，而她所居住的莱斯波岛也成为了后世对女同性恋的称谓（lesbian）

文学、戏剧、雕塑、绘画这些流传千年的遗存，无不说明同性恋深入到了古希腊社会的每一处毛孔之中。此后古希腊成为罗马帝国的一部分，文化被罗马帝国全方位的吸收。罗马帝国五贤帝之一的哈德良与希腊青年安提诺乌斯拥有一段同性恋情。安提诺乌斯意外身故后，哈德良终身未婚，他用各种方式纪念爱人安提诺乌斯，城市以他的名字命名，为他设立雕像至今依稀可见。

变革发生在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后，他先是颁布了《米兰敕令》，宣布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境内合法化，并给予基督徒与其他宗教信仰者同等的权利。君士坦丁一世本人也皈依了基督教，并在临终前接受了洗礼，这一系列事件标志着基督教在罗马帝国的正式确立统治地位，

出于平民信仰的价值观，基督教教义中对社会中上层普遍出现的婚外情、未婚先孕、同性恋等行为视作负面。此后在希腊民间，同性恋者的身份和同性关系逐渐转入地下，大体上相安无事。但因1054年东西教会分裂，帝国东部教会改称东正教，不同于西方基督教经过了加尔文、马丁·路得等进步学者的改革，东正教依然承袭了自中世纪以来形成的价值观。

东正教的宗教仪式庄严隆重，充满了神秘感，同时东正教认为，圣经应该按照传统进行解释。教会的权威人士应该负责解释圣经，信徒应该服从教会的权威。东正教对传统的极端重视，到今天东正教的神职人员全部留长胡须，颇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意味。同时东正教会对信徒的离婚进行审查，确立了非必要不离婚的标准，以此尽量减少离婚的发生。而同性恋则被斥为彻底的异端，完全隐匿在历史当中，至今东正教会仍是希腊内部反对同性婚姻最大的推手。

1832年，在爱琴海岸斗争近400年后，现代希腊终于从奥斯曼土耳其的压迫中独立。希腊社会选择走向现代化，同时希腊兴起了启蒙运动，推动了文化的世俗化。到1929年，希腊政府颁布法令，将宗教教育从公立学校课程中剔除，这标志着希腊走向世俗化的重要一步。

二战胜利后，希腊全面回归西方传统，在1951年完成同性关系合法化（受到奥斯曼土耳其的影响，在独立后的1834年刑法当中同性关系属于犯罪行为）。西方未必只有英美，传统未必只有耶稣，在这一点的反例正是是“第三罗马”自居的俄罗斯，出台了各种打击LGBT群体权益的规定，美其名曰捍卫家庭价值。而希腊社会经过几十年的现代化与世俗化以后达成的共识，两种传统未必要争个高下，两种婚姻也不须让出存分。

1985年，一群同性恋者在创立了“阿基里斯”（Achilles）组织，这是希腊第一个性少数群体权益组织，组织的名称正是呼应了古希腊传统。作为上古神话中英雄传说的一部分，孱弱男孩帕特罗克洛斯代替爱人出征，并且战死沙场，也让爱他的阿基里斯为他复仇，并在死后葬在一起。二者的故事既表现了同性爱情的忠贞，也提现了古希腊人民的勇武与奋进。

阿基里斯组织举办研讨会和讲座，提高公众对同性恋的认识；出版杂志和书籍，传播同性恋文化；还为同性恋者提供法律援助和心理咨询。正是有了阿基里斯这样组织对古希腊传统的不断再演绎，希腊社会对同性恋和同性关系的认识不断革新，个体之间不再是是简单的隔空批判、站队和扣帽子。第四国际在《论同志的解放》中指出，同志群体的解放的路径之一，就是充分发掘本民族文化中的同性恋传统，而不是污名化ta们。

新世纪前后，希腊的性少数群体迎来一波小的解放。先是举办了pride parade，然后是反歧视法当中加入禁止性倾向歧视的条款，这些都是希腊性少数权益运动的重要里程碑。作为支柱产业的旅游业者也张开双臂迎接世界各地到来的游客，雅典、米科诺斯、塞萨洛尼基等一些希腊岛屿，成为欧洲最受欢迎的 LGBT旅游目的地之一。每年在雅典、塞萨洛尼基、帕特雷和克里特岛首府伊拉克利翁举行四次pride parade。

正当希腊社会上下充满信心地走向21世纪的时候，2008年的金融海啸席卷了这个人口刚刚超过1000万的爱琴海国家。伴随着金融海啸的余波，希腊政府入不敷出，并在2010年宣布破产后引发了一系列的债务危机。随后欧盟援助希腊并以自由主义的方式对希腊进行改造，手段包括削减福利开支、裁撤政府机构以及市场化的改革，这些措施导致希腊经济陷入衰退，失业率和贫困率大幅上升。女性成为了受害者，她们当中很多人被迫成为全职主妇，理由是自然是给男人们腾出工作岗位。 

2011年，一些希腊女性自发成立了“女性反危机运动”，旨在团结女性力量，共同应对危机带来的挑战。另一些草根组织，如“妇女反对债务和紧缩”（Women Against Debt and Austerity），“妇女为另一种世界”（Women for Another World）等，通过网络、小组、讲座等方式，提高女性的政治意识和参与度，呼吁女性团结起来，抵制性别歧视和不平等。那一年，希腊女性们在雅典举行了一场名为“愤怒的母亲”的大规模示威游行，以复仇三女神之一的厄里倪厄斯之名抗议政府对女性福利的削减。 

为了度过这场危机，希腊草根组织开展了“社区诊所”（Community Clinics），“社区厨房”（Community Kitchens），“社区药房”（Community Pharmacies）等，为贫困和失业的女性提供免费的医疗、食物和药品，缓解她们的生活困境。 

根据评估欧洲国家LGBT权利的ILGA-Europe最近进行的报告，希腊在过去十年中在LGBT人群的法律和政策状况方面取得了49个国家中进步最大的国家之一。希腊女性的一系列自组织运动，让性别议题成为继文化、地域和职业之后又一大推动社会革命的利器，借助一系列的努力，2013年议会选举中女性议员的比例首次突破30%，这在代议制民主的国家中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数字。希腊女性的行动反过来促进了性别平等，更为后来的婚姻平权奠定了基础，就在同一年，希腊最高法院裁定，禁止同性婚姻违反宪法。 

2012年的选举中，没有任何一个政党或联盟能够赢得多数席位，但是反对紧缩政策的激进左翼联盟（Syriza）大幅提高了得票率，从4.6%跃升到16.8%，成为第二大党。到了2015年，希腊再次提前举行了议会选举，激进左翼联盟以34.6%的得票率再次赢得了第一大党，与独立希腊人续组联合政府。劳工权益、福利保障、性别平等乃至婚姻平权都是左翼联盟所关心的议题，也是欧债务机时期推动希腊草根组织互助、自助的动力之一，它们提现了社会主义运动的群众性、自发性与进步性。 

在激进左翼联盟执政以后，民事伴侣关系得到希腊当局的首肯，同性伴侣可以通过注册获得认可。与婚姻不同，民事伴侣关系的法律效力相对较弱，仅限于双方在协议中约定的内容。如无其他规定，民事伴侣关系存续期间所得的财产，默认为各自所有；民事伴侣之间不享有法定继承权；民事伴侣一方不能单独收养子女等等。民事伴侣制度的出现符合现代经济和文化条件下不同类型的伴侣双方的需求，却不能从根本上替代婚姻，因而导向真正的问题是，婚姻关系意味着什么。

总理米佐塔基斯在投票前的辩论中对议会表示：“那些一直被忽视的人最终将在我们周围出现，与他们一起，许多人最终将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他说：“改革让我们一些同胞的生活变得更好，但并没有从许多人 的生活中夺走任何东西。”因为婚姻平权要所实现的，是完全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平等。 

2015年后，希腊经济逐渐恢复，难民问题成为受到关注的议题。2019年7月，激进左翼联盟在议会选举中败给了中右翼的新民主党，齐普拉斯下台，新民主党领导人米佐塔基斯成为新的总理。后者在应对新冠疫情和与土耳其的东地中海争端方面表现出积极的态度，与欧盟国家加强了合作和关系。

米佐塔基斯有意推动进行婚姻平权的改革，但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表决的时候许多人在首都宪法广场打出横幅、举起十字架、朗诵祈祷文并唱诵《圣经》中的段落。东正教教会领袖伊罗尼莫斯大主教表示，这项措施将“破坏祖国的社会凝聚力”。 

最终254名议员参加了投票，176票赞成，76票反对，Metron Analysis 最近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尽管 62% 的受访者表示支持同性婚姻，但 69% 的受访者反对同性生育。激进左翼联盟主席索克拉蒂斯·法梅洛（Sokratis Famello）的发言引起了强烈反响，他在议会发言中强调，“历史将铭记，新民主党没有足够的能力推进改革”。 “激进左翼联盟议会集团已经证明，它长期以来一直支持婚姻平等改革，而激进左翼联盟政府2015-2019年期间的立法已经铺平了道路。 

新的法案还赋予同性伴侣收养权，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希腊人口出生率低下的问题。40 岁的历史学家尼科斯·尼古拉迪斯 (Nikos Nikolaidis) 表示：“这对于人权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对于平等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对于希腊社会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希腊跨性别者支持协会成员埃尔米娜·帕帕迪玛 (Ermina Papadima) 表示：“作为一名希腊公民，我感到非常自豪，因为希腊现在实际上是最进步的国家之一。”

参考资料

Wikipedia：LGBT rights in Greece 

路透社：Greece legalises same sex marriage in landmark change

BBC：Greece legalises same-sex marriage

Athens Embraces its Queer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