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馬克思主義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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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反战声音:访问三位俄罗斯人│Anti-War Voices in Russia

(编辑过)
我曾经有一个星期都不看新闻——但这对我的精神状态没有任何帮助。此外,我想忍受这种生活,而不想逃避现实。我现在经常看新闻。我已经习惯了一枚导弹飞到某个地方造成很多人死亡的消息。但要是读到关于某个具体的死亡、受伤或被俘的人的消息,我就会非常难受。读完这样的文字,我接下来几个小时都会感到筋疲力尽。有时,我只要看到标题就会故意跳过某一篇文章——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无法承受。

﹝俄罗斯﹞谢尔盖·罗迪奥诺夫(Sergey Rodionov)

2023年9月28日

米勒 译


今天,反对俄罗斯军事侵略的俄罗斯人正在经历什么?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支持者为何如此难以劝阻?过去几年的冲突在当前形势下产生了怎样的共鸣?战争反对者关于他们日常生活的三段评述。

01. 阿琳娜(Alina),学生兼出租车司机,35岁,莫斯科州(Moscow Oblast):

战争开始的最初几个小时,我毫无感觉——我简直不敢相信战争真的开始了。那天我有一个选择:要么去参加集会,要么去上舞蹈课。因为懦弱,我没有选择去参加集会,起初我对此感到非常羞愧。但在课堂上,当老师表达了与我一致的立场时,我松了一口气。

随后发生的事件激起了我的仇恨和愤怒,这种仇恨和愤怒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助感。我经历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整个2022年春天,一切似乎随时都会结束。到了夏天,我不得不花很长时间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显然,战争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我讨厌“谦卑”这个词,但在接受不了的情况下,我必须以某种方式委曲求全。我已经厌倦了凡事都要谦卑。

我曾经有一个星期都不看新闻——但这对我的精神状态没有任何帮助。此外,我想忍受这种生活,而不想逃避现实。我现在经常看新闻。我已经习惯了一枚导弹飞到某个地方造成很多人死亡的消息。但要是读到关于某个具体的死亡、受伤或被俘的人的消息,我就会非常难受。读完这样的文字,我接下来几个小时都会感到筋疲力尽。有时,我只要看到标题就会故意跳过某一篇文章——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无法承受。

在我的熟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持“并非所有事情都那么明确”的立场。我阐明观点之后中断了与他的联系。我没有精力和他交流。我只和自己的父母谈论战争。他们相信政府在电视上播放的一切内容。当我告诉我妈妈这都是谎言的时候,她说,“看看有多少明星在那儿表演,你觉得他们都在撒谎吗?”听完这句话之后,我真的恨透了所有还在电视上出现的艺人。在我看来,他们把这些电视频道上播放的一切内容都正常化了,结果就是,他们为这场战争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战争结束后,我希望他们都被“封杀”(canceled)。

我认为我知道我父亲支持这场战争的理由——他从阿富汗回来后患上了CPTSD(译注:CPTSD,即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全称是Complex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在那里他和其他年轻人被人利用加入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现在,同样类型的年轻人也在被用于战争,这似乎是说得通的——他们在电视上说,我们正在从乌克兰纳粹手中拯救顿巴斯的俄罗斯居民。这让我的父亲觉得自己在阿富汗的日子又有了意义。或者,他只是很高兴看到有人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了伤害,就像他在那场战争中受到的伤害一样——平庸的邪恶之力竟至于此。

我把焦虑转化为创造力——通常是缝纫和编织。我甚至会绣反战标志。我有一件毛衣,上面分两行分别画了三颗星和五颗星,第二行中间有一个“й”【注:*** й是意为“Нет войне”或者叫“反对战争(Not to war)”的口号,表达了抗议和对抗议的审查】。我上一次穿它是去年秋天,现在我已经不敢穿着它出去了。跳舞和因此结实的朋友也让我感到轻松。他们很有才华,也很支持我。有时,我离开练习场时会感到很高兴——很高兴能认识这些人,并且能近距离地看到他们的创造力。多亏了舞蹈,我第一次感受到胸中有一种爱的温暖,而不是空虚。他们的帮助让我能够忍受持续不断的恐惧——而不至于以自杀来结束这一切。我还有一个“互相牵挂”的人——我们在困难时刻互相倾诉和支持对方。有人陪伴会让事情变得容易一点。

“六月进军”(译注:六月进军指的是2023年6月23日的瓦格纳武装叛乱[1]期间非常恐怖。我们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在朋友的陪伴下关注着事件发展。每个人都在滚动订阅源(feeds)并等待着。当普里戈任从罗斯托夫撤离时,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感到失望,也许我也是如此吧。一方面,我希望他能进军到莫斯科:反对派或许会从中获利,此外,我只是希望至少有人已经把普京赶下台。但另一方面,考虑到普里戈任的个性和他的士兵执行的那些死刑……我对军队总体上长期持否定态度。我曾与一位从俄罗斯军队退役的中尉关系密切。我见过他同为俄罗斯军队的军官的同学。老实说,他们是非常可怕的人。

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俄罗斯。我正在全日制学习心理学,如果离开学业,我会感到非常遗憾。我很难过地意识到,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我的余生。我看不出俄罗斯(在这场战争中)会有什么好结局。战争已经波及到莫斯科,无人机对莫斯科的攻击越来越频繁,有时我甚至为此感到高兴。它们提醒人们,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之中。

 

02. 阿姆拉(Amra),本科生,19 岁,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Krasnodar Krai):

我出生在阿布哈兹(Abkhazia,译注:阿布哈兹是格鲁吉亚的自治共和国的一部分,与俄罗斯西南部接壤,首府苏呼米,在苏联解体后自行宣布独立。现已与俄罗斯等7个联合国成员国建立外交关系。),在一所俄罗斯大学学习,断断续续地生活在这两个国家。战争开始时,阿布哈兹民众分为支持和反对普京在乌克兰的行动的两派。我是这场战争的反对者之一。战争开始时,我一直在关注新闻,不停地给在那里的熟人发短信。我为乌克兰人民感到非常害怕。不幸的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人或物。想象一下乌克兰人至今所感受到的恐惧真是太可怕了。

我的朋友们﹝和我﹞持有相同的观点。有时我们会在学校里讨论最新的消息。老师们试图禁止我们直呼战争的名字,并建议我们不要在互联网上谈论自己的观点。但现在,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大声疾呼。

我也试着和我的亲戚们谈论战争,但他们根本不听我的。我注意到,战争开始后,过去常常批评普京的政策的母亲开始支持普京的政策。我确信这都是电视宣传的功劳。她只信任电视,并且认为其他渠道的新闻都是假的。我尽量不和她争论——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幸的是,我们【阿布哈兹】共和国的政府也支持普京的政策。它不想破坏与俄罗斯的友好关系,因为多亏了俄罗斯的支持,我们与格鲁吉亚的冲突才没有加剧。如果目前的俄罗斯自由派在乌克兰战争后掌权,他们极有可能支持格鲁吉亚将阿布哈兹据为己有。阿布哈兹人对此感到恐惧。

格鲁吉亚-阿布哈兹冲突中发生的许多事件现在要么被噤声,要么被严重歪曲,但事实依然存在:1992年,格鲁吉亚军队入侵阿布哈兹共和国领土,直到1993年9月,他们对我国人民实施了真正的种族灭绝。他们不仅杀害并强奸了阿布哈兹人,还杀害和强奸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亚美尼亚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令人厌恶到恶心的是,在我的祖国制造人间地狱的人现在却在谈论对乌克兰的支持以及与阿布哈兹的共同和平。

大约一年前,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录制了一段对格鲁吉亚人民的讲话,他在讲话中承诺“归还”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并将其比作被俄罗斯吞并的顿巴斯和克里米亚。他没有考虑到这些共和国从来都不是格鲁吉亚的一部分。更确切地说,由于格鲁吉亚的对外宣传,他并不知道这一点。在我看来,如果泽连斯基了解格鲁吉亚-阿布哈兹冲突的另一面,他就会意识到这些事件与乌克兰目前的局势有多么相似。时至今日,阿布哈兹和乌克兰一样,仍在为争取独立而进行着艰苦的斗争。格鲁吉亚人民对乌克兰人的支持,不过是将他们的——我的祖国(阿布哈兹)属于格鲁吉亚——想法强加给世界的一种方式。

但是,人们(普遍)都愿意接受任何适合自己的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相,至于是否事实根据并不重要。我是一名摄影师,在我最近的作品中有这样一组图片:它们描绘了一个用黑丝带蒙住双眼的女孩,在她身后,周围的世界包括她自己,一帧一帧地逐渐消失。我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人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和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人决不能苟活于幸福的无知之中。否则,他迟早会失去他所珍视的一切。

 

03. 尼古莱,记者,40 岁(应尼古莱的要求,隐去其居住的城市):

在2022年2月24日这个阴沉沉的早晨,我回想起了2008年的乌克兰之行。当时,我和同事自发地前往乌克兰首都度假。在基辅的三天里,我们参观了许多景点、去了很多餐厅和音乐会,还认识了当地一些有趣的年轻人。十四年后,“三天后的基辅”(Kyiv in three days)这句话的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业已成年的乌克兰男孩和女孩将因其政客加入北约的愿望而被宣布为俄罗斯的敌人。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并不令人惊讶。2022年2月24日前,我一直在阅读西方和俄罗斯的分析报告,从新闻中追踪部队的动向,并与那些军事演习的目击者和参与者保持联系。与马里乌波尔的一位同志的通话打消了我对和平的最后希望,这位同志后来勉强赶到了利沃夫,途中在扎波罗热遭到了炮火袭击。尽管如此,“我们已经越过了边界”这句话仍像是关于伟大卫国战争(二战)(Great Patriotic War [WWII])的历史教科书或电影中的台词——或是其他任何东西,而不是今天的台词。

最令人担忧的是我们的士兵参与了冲突,这种情况在九十年代的车臣(Chechnya)就已经出现过。我承认,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在2022年再次发生:我认识的一名军官的当兵的儿子当时在乌克兰。我们在莫斯科郊区观看他杰出师团(distinguished division)的边境演习时发生了争执:我向他保证,他们不会被派往战场,而他的父亲回答说:“他们已经把不止一个士兵扔进了火坑。”不过,这些应征入伍的士兵很快就被送回了部队。

作为一家地区性报纸的负责人,我计划在最新一期的报纸上,根据一位碰巧在哈尔科夫的年轻同胞的证词来描述哈尔科夫附近的局势。与此同时,《刑法》修正案获得通过,加强了对所谓“诋毁武装部队名誉”行为的制裁。我们担心(按计划报道之后),这有可能会是我们最后一期报纸,所以这些计划都被取消了。

去年2月份之后,我的十几个或二十几个熟人都离开了俄罗斯,其中两个人和我的关系非常亲密。这其中有一些人是我的同事,他们的活动已经变得不安全了。不过,其中一位去年9月前往临近国外【注:临近国外指的是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人已经回来了。不到一年,他就在那里成立了一个办公室,组建了一个由志同道合的“再移居者”(re-locatees)组成的团队【注:“再移居者”指的是那些因战争离开俄罗斯,但认为自己只是临时移民,并无意在他们现在居住的国家定居的人】,并注册了一家视频制作公司。但困境在于:在俄罗斯,可以通过制作商业广告和视频广告轻松赚到更多的钱。所以现在他在两个国家间往返穿梭。

我个人还没有想过要离开(俄罗斯)。我仍在默默地工作。没有恐惧,有的是责任——对团队、对(我所供职的报纸)品牌、以及对家人的责任。我经常听到有人对我的工作表示赞赏,偶尔也会听到相反的话。

我开始注意到,近来我不仅愿意原谅那些我以前曾经原谅过的一些人性的弱点,而且还愿意原谅那些在平凡、平静的生活中极难原谅的事情。我开始把给一个人机会看作是自己的义务和对方的权利。

我的圈子(中的人)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看法与我的基本相似,没有人“成为叛徒”,开始保持中立的熟人更是少之又少。但也有人持相反的立场,他们大多是我儿时的朋友。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不得不与他们争论,但我不太想这样做。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有武器许可证,但没有人急于报名成为志愿者——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该如何使用武器。总的来说,我认为最令人发指的反人类行为通常是由受过教育的人策划的,但随后却得到了那些翘掉了历史课的无知者的喝彩,1941年6月就是如此。(译注:1941年6月22日拂晓,法西斯德国背信弃义,动用190个师、3500辆坦克、5000多架飞机,在从波罗地海到黑海的1800公里长的战线上,向苏联大举进攻。

有些人屡教不改,甚至在几十年后依然受到赞扬。我想到了普里戈任的进军——令人震惊的是,俄罗斯人竟然如此轻易地愿意向一伙罪犯宣誓。我害怕吗?不,我非常好奇。他们将如何向观众解释这些——据说都张开大嘴期待血腥的快乐的——暴徒撤军的原因?苏联后期有一部很酷的电影叫《1953年寒冷的夏天》,该片讲述的是斯大林死后三个月宣布的全联盟(all-union)大赦的故事。当时,许多犯罪渣滓和政治犯一起被释放,村庄和定居点的普通人都被吓坏了。但现在没人害怕了。毕竟,马赫诺(Makhno)的氛围与俄罗斯人很接近——肆无忌惮,毫不留情。(译注:马赫诺指的是内斯托尔·伊万诺维奇·马赫诺,乌克兰无政府主义者,乌克兰自由地区军事领袖,俄国内战期间乌克兰无政府主义者军指挥官。

我认为军事行动不会持续超过一年。与此同时,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关注事态的发展并监督相关报道。有些人,为了保持理智,应该少看些前线正在发生的事情。记者必须不断地对十几个或二十几个消息来源进行深思熟虑的分析,并核实事实。这就是我必须紧跟新闻报道的原因。同时,要保持我的理智,因为即使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也不会消退。有些人为自己划定界限,将战斗人员和平民的伤亡分开对待,那些研究战争的人就是这样做的。但对我来说,无论是士兵、军官还是平民被杀死并无区别。我担心的是所有被毁掉的灵魂。

[1] https://posle.media/language/en/prigozhins-march-what-was-it-all-about/

 

原文链接:https://posle.media/language/en/anti-war-voices-in-rus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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