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
刘斯

建筑学给了我观察的眼睛,我用它回首凝望童年的乡愁

别了,我的故园 · 青松路

儿时那座伴我长大的家,是爸爸口中“唐山大地震时解放军来盖的房子”,它有着厚厚的墙壁,像一位给我安全感的巨人——只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小楼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赫鲁晓夫楼”,是注定随着房地产发展被淘汰的过时产物。

只要闭上眼睛,调整几下呼吸,我就能回到青松路,那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
如果你顺着青松路擦着矮小的商店门面一间间漫步,会遇到一排黑色铁艺的栅栏,春天时栅栏上爬满蔷薇花,推开花团簇拥中的那座大门,你就走进了“家属院”——这是国有制研究所员工集体分配住所的产物,家属院与研究所仅一墙之隔,长长矮矮的方盒子从南到北摆了五排,每个方盒子都被均匀地横向切成了七层,每层挂着六扇窗户。第四排方盒子最右边那扇镀上了蓝膜的窗户,就是我的小屋。

清晨的阳光透过这扇蓝窗,便被赋上了些冷调。明亮的白光跃过窗台,落在窗户对面的柜子上,过一阵子,它就又轻巧地挪移着脚步,经过盖着花毯的小床,最终停在了倚着墙壁的书桌上,桌子的一角立刻跟着阳光噼里啪啦地闪烁起来——那是一台银色的日本爱华牌的录音机,塞给它一盘磁带,摁下播放键,它就可以吱吱喳喳说起话来。九十年代掀起了少儿英语学习热潮,老爸不甘落后,立刻重金购入了录音机及大量英文学习磁带,家里从此就多了一个高亢的外国女声,每次她来做客,老爸就摁着我在桌子前,命令道“跟着她读”。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只会说外语的录音机,相比较之下,婷婷祖母那台录音机显然有趣得多,在我每日起床跟着女外教读上半个钟头以后,楼下就会传来“噼噼”的电流声,那是婷婷祖母的录音机刚刚插上电正在清嗓子,不一会儿,一曲明亮的长笛直冲云霄,接着就有咳嗽声、低沉的谈话声、缓慢的脚步跐到水泥路面的“擦擦”声慢慢集中到楼下,引得我也趴在窗户上看:好几位爷爷奶奶围着录音机站成了一个大圆圈,站在阳光下插着腰、转着脖子、聊起了天,过一会儿,笛声渐渐地弱了下来,数着节拍声音铿锵有力的男人在录音机里主持起了局面,大家在他“伸展运动”“跳跃运动”的口号中做着相应的动作。我也在家里蹦蹦跳跳起来,从窗户旁边一步一步跳进了客厅里,冲着厨房里做饭的妈妈一边蹦一边挥手:“五、六、七、八!”妈妈会放下手中的家务,赶紧叫停我,“别蹦了,会吵到别人的!”

那时还没有什么“浮筑楼板”、“架空吊顶”之类的隔音手段,也没有什么“真石漆”“石材外挂”这样的装饰做法,这座七层外表简陋的小楼像一位衣着单薄的巨人,厚厚的墙壁是它坚固的骨架,我们便在这骨架中栖居着。若是一人敲打起巨人的身体,其它部位居住着的人也都跟着响动共鸣起来。
我家楼上住着赵爷爷一家,周末的日子里,天刚蒙蒙亮赵奶奶就在厨房开始忙活,因为周末是他们女儿带着孙女回来的日子,她似乎尤其爱包饺子,常常听到剁馅的声音,刀剁在木质案板上,“咚咚”地传入水泥墙里,我的心也跟着咚咚跳起来。这种令人紧张的声音和隔壁婷婷在家学轮滑的声音完全不同,她每次穿着轮滑鞋溜过去的时候,我的房间都会“哗”地一下响起来,像是一只大鹅贴着耳朵飞过去。吃过午饭,我也会坐在古筝前拨动几下以加入这场声音派对,一曲终了,我便洋洋得意地休息一会儿端起一杯水喝,想着这次发挥不错婷婷和赵爷爷一定听得出进步。到了晚上,我们就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做功课,没人注意到几颗星星从远处的烟囱里冒了出来,挂在夜空上,等我做完功课时,它们一闪一闪照进了窗户里。

那年冬天,我眼馋婷婷的轮滑鞋,闹着妈妈给我也买一双,自己在院子里摸索着练习,妈妈叮嘱我说:“就在咱们楼前面滑就行了,不要去别的地方捣乱。”但我还是偷偷摸摸地在院子里转悠,远远望见最北边那排楼前摆了一整面的花圈,地上有一个摔碎的泥盆,风吹过,花圈上白色的丝带轻轻摆动,上面有黑色毛笔字。我不敢过去了,也无心滑冰,提着鞋子悻悻地回了家。
那面花圈像乌云般在院子里徘徊着,换着楼停留。早晨伴着录音机做早操的爷爷奶奶少了几位,我听到赵爷爷和爸爸说“唉…老人…冬天…”便大概明白了几分。

小薇的妈妈敲开了我家的门,墙边靠着一台折叠式自行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问:“你家孩子还想学自行车吗,我们准备搬家了,有些东西就不带过去了。”“你们搬去哪儿啊?”爸爸问道。“高新区。之前不是说咱们单位要搬到高新吗?现在老人不在了,我们也就不住这儿了。”爸爸点点头,“也是,咱们这房子老了,比不上新盖的高楼。”“是呀,隔音太差了,楼上走个路都听得清。”

我不想搬家,我喜欢晚上等着星星从烟囱里出来,喜欢楼前的那颗挺拔的女贞树,我也喜欢婷婷每次找我出去玩都在我家门前假装咳嗽。我猜爸爸也不想搬家,因为从我的窗户可以望到他在厨房里抽烟,黑暗中红色的亮光一闪一灭,像是叹息。

我觉得有些无形的东西正在飞快地离开我,它擦着我的肩膀,连声告别都没有。但我抓不住它,爸爸也不能。

研究所真的搬去了高新区,家属院距离新地址有七公里路程,大家纷纷买了车,把家属院挤得满满当当。几座草坪被铺上了水泥路面,为络绎不绝的小汽车留出空间。那处油菜花地也被填平了,儿时我常常在春天里跑进去,那些黄灿灿的小花长得比我还要高,趁妈妈不注意蹲在花中,金色的海洋会瞬间盖过我的眼睛。家属院里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就连这些无声的旧友也被水泥所吞没,于是当爸爸说“我们也搬家”时,我并没有什么不舍,只是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楼前的那棵女贞。

如果你真的去了青松路,看到了我的家,请别告诉我那棵女贞还在不在那。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