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帶手機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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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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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有時候把“我”換成“他”,會感覺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但我也不知道打通任督二脈是什麼感覺。

他出門時沒想到能跑那麼遠,沒帶手機。

每天抱著手機,時時刻刻接受輸入。他常覺得,好久沒放空了。資訊繁雜,塞得腦中鼓脹。想把手機丟下山崖,丟到再也撿不回來的地方。有一次和朋友去山裡玩,朋友的無人機就在夠不著的地方墜了機。但那晚,他覺得無人機很可憐,山上有雪,那麼冷。所以,他雖然常想,卻不常做。手機像是The Ring,起床是它,上廁所是它,刷牙洗臉,甚至煮飯洗碗都如影隨形。嘴裡塞著牙刷,口吐白沫,眼睛還要盯著貼著鏡子立在層板的手機螢幕。煮飯時他聽書,跑步時聽Podcast。他斥巨資買的《看理想》,不爭分奪秒地汲取怎麼夠本。 BBC World Series每個工作日出一期,常常跟不上他的節奏。世界那麼大,到處兵荒馬亂,他不關心怎麼行?何況要練聽力,世界那麼大,他就得去看看。還有《不懂播客》,幸虧每週只有一期。他常想,等下去跑步時就不帶手機了,想想心事,醒醒腦子,搞不好還能迸發些寫作靈感。但出門時不由自主還是拿起手機,打開播客,戴上耳機。 BBC很多聽不懂,有興趣的就再聽一次。全世界都在大選,連伊朗都有選舉。有天看阿巴斯的《報告》,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電影,那時的伊朗,繁華程度震驚了他。他於是想,中國會不會有天也像伊朗一樣退化如斯?

然而今天終於擺脫了手機,沒有掙扎,沒有聽到「my precious」的召喚。兩手空空,昂首闊步,一身輕鬆地出了門。

溫度不到三十,但濕度大,夏夜並不涼爽,幾公里便覺濕透,衣服貼在身上。他低頭看,胸腹都鼓著。來來往往的騎友和跑友,有身材很好的,也有和他差不多的。一些光著膀子揮汗如雨的男人,會在擦肩時短暫吸引他的目光。偶爾也會有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他不知道為什麼。燈光明滅,他擔心踩到蛇或青蛙。他從沒踩過,他只是看過它們橫在路上,對世間險惡一無所知。

他真的在想寫作題材,但他什麼也沒想出來。他覺得有很多東西可以寫,有很多感覺腫脹在心間,能一吐為快就好了。但不行,他理不出頭緒,不知如何開始。他覺得腦子已經不太好了。他想起《尤里西斯》,他記得他曾學喬伊斯寫過一篇跑步日記,記下意識的自然流動。他記得那時一切都很順暢,現在似乎不行了。他隨時會卡住,無法繼續。他想到腦梗。某天起床突然口眼歪斜,無法把飯送到嘴裡,無法說出連貫的話。那會是什麼時候?他想在週末帶老媽去坐無人駕駛的計程車。開自己的車去運作的區域,再搭計程車。老媽一定會很驚奇,你看他怎麼搭!他會告訴老媽,你看最終一切都靠機器,等我老了會有機器人照顧我,不會頂嘴,不會嫌棄我,只會從命,長得和咱們一樣的機器人。手錶每公里會有輕微震動提示,六公里接近了他原先預定的折返點。那裡有座高架橋,通往機場。再過去還有另一座,上行地鐵。兩座橋之間的路旁,有個很大的荷塘,上次白天經過,荷花星羅棋布。但他感覺不錯,他想繼續向前。他記得十公里左右會有廁所,他可以在那裡上個廁所再折返回去,完成半馬。他曾自己跑過很多半馬,在沒有抖音沒有播客的時代,聽著《魔戒》原聲音樂,也聽秦腔,或是像今天一樣什麼都不聽。有次冒細雨出門,在路上還碰見個同樣冒著雨跑步的男人,他們擦肩而過時互相點頭致意,說了加油。他如今很久沒和路上的跑友打過招呼了。那次越跑雨越大,他被困在公園裡的遮陽傘下。他渾身滴水,把上衣脫下來擰乾。雨一直不停,他越來越冷,他開始發抖,他衝進雨裡,踩著水坑和泥濘跑回家。他那時還戴眼鏡,眼鏡真是累贅。他記錯了,十公里處沒有廁所,有個比廁所佔地面積大幾倍的建築,黑著燈,關著門。路旁的自動販賣機裡燈火明亮,他像飛蛾一樣無比渴望衝向那亮光,但他沒有手機掃碼,不會有飲料下來。他拐進路旁的暗處,在無人的草坪裡解決了內急。不遠處是那座巨大的單體建築,像某種外星飛船一樣發著幽幽藍光。

再啟動時,他覺得小腿有些發緊。他想到前路漫漫,他挨個過了一下沿途會經過的「地標」。兩個戴頭盔的年輕人停在橋上喝水,護欄的燈光明亮,映著他們汗濕的笑臉。有人駛過,片刻後有孩子的聲音追來,十幾歲的孩子,大叫著爸爸。不遠處的路邊,喇叭反覆播放「豆花涼面礦泉水」。幸虧今晚吃的紮實,沒有低血糖,他想。他想像自己挨近老闆,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幫我買瓶水,我沒帶手機,我記個你的微信,回家就轉給你錢。他看到短片裡,人家說要用樹葉畫向飯館換吃的,有時被拒絕,有時被接受,有些飯館老闆拿到畫激動地哭起來,TA以為他是要飯的,不過隨便答應,不大情願地做個好事。他不知道是不是演的,他覺得大多不像。他有時跟著他們哭。他覺得他做不到,臉皮太薄。除非他真的要渴死了要餓死了,像Hurstwood那樣。他真慘,他曾經那麼意氣風發,誰能想到後來凍死在大街上。路旁有共享單車。他累了,想騎車。請人家掃碼開車更不可能,誰知道你騎去哪裡呢。萬一你騎回家藏起來,人家還要背鍋。他跑過最後一座橋,才19公里,跑回家也完不成半馬,除非繞。天色漸晚,路上行人稀少。當他從最後一座沒有燈的下穿出來時,不遠處有響動,他嚇得一激靈。他顧不上看,他加速跑過坡,穿過坑洞崎嶇的泥路,衝到燈光明亮的柏油路上。他停下來,他看著手錶,19.5km。他停掉手錶,最後500米,他走回家。

他在無人的路上高抬腿踢步,在電梯裡靠牆靜蹲。他走時沒關空調,當他進屋時,清涼擁抱了他。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罐無糖可樂一飲而盡,他長嘆一聲,拿起手機,坐在地板上。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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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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