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起点
下午要出差,开车三个小时的路程。工作是在明天,也许不去也可以,但程序上要走。然后,我将从那里直接启程,再开上十多个小时,回到老家。这是最近三个多月的第三趟。我的车子在八月以前的一整年里行驶里程五千公里,而最近三个多月,就跑了七千。车子买于十年前,手动挡,虽然操控一切正常,然而毕竟是过时的产品。想换,没时间去看。
多年前买的那个差点烂尾的公寓房正在装修,我也没时间管,都交给了朋友打理。朋友是个厉害人物,他上手的东西品质不用担心。但他从小衣食无忧,花钱不眨眼,大概要超预算。这也没办法,省事就省不了钱。我原本打算装好了自己住,多花点钱没关系,谁知父亲突然住院,后来病情加重,一辆救护车,直接拉回了老家。
上次回成都,把之前租的房子退了租,搬回了父母过去八年生活的房子。老妈这些年攒下的有用无用的东西,收拾到人几近崩溃。要将两个家合而为一,很多生活用品本来就多出来一份,何况还有很多原本就无用的东西。我每天收拾一些,丢掉一些,每次丢东西,一边忿忿于她平时不丢,一边心里充满愧疚。那之后,劝自己,以后少买些东西,可买可不买的最好不买。书看完了卖二手吧,日记也少写一点吧。不然,死了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一些东西,扔掉吧下不去手,不扔吧,拿它怎么办呢?像是陈年的相册,写过的日记本。那些东西都是薛定谔的,又死又活,不死不活,扔的时候它是活的,放在那里又死得透透的。有些人喜欢清除自己写的东西,我不。我写的从来都是被时代抹去,或者被别人强行删除的。我大概不会在活着的时候亲手烧掉日记。
老家更是堆满了东西。那些三十年前做的高低柜、五斗橱,油漆还很新的样子,木头质量也好,没一点腐坏。里面塞着三十年前的衣服和床单、被套,甚至被子。老妈当年精挑细选,绸缎的被面,白棉布的里子,一针一线,亲自缝制的被褥,如今潮湿发霉,拿出来每天晒,好几天才勉强能用。大家嫌它笨重,老妈就很委屈。我提议买新的,所有人瞪眼看我,不可置信的表情。是啊,那这些旧的怎么办呢?这张你小时候每天放学点着煤油灯在上面做作业的书桌,你忍心劈了当柴烧吗?得是怎样没有心肝!然而那桌子如今竟然显高了,普通的凳子坐着,反像是当年的儿童模样。有天,我还是买了一个可以升降的圆凳子,过渡用,很便宜。不锈钢的骨架,黑色仿皮革的坐垫。桌子是全实木,大红的油漆。它们根本两个世界的东西,却像很多人一样,被命运强行配套。
那次被救护车送回老家,寿衣上了身,墓地考察过,我爹却神奇好转。兄弟姐妹被迫在农村老家守着父母过了一个多月,远离各自的家人朋友,远离熟悉的生活和工作,条件艰苦,压力山大。村里人都说,回来了就好,再不敢往外走了。可对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我们来讲,那老屋是个烂摊子,无法想像老人家如何在那里过冬。门窗面积太大,玻璃太薄,密封不够好,厕所又远,要生炉子、烧炕、做饭,要在那样的环境下伺候一个卧床的老人,还有个虽然不卧床但农村生活对她充满陷阱的另一个……我妈说,人家不都这么过的?我说如果我以这里的人为标准,那根本不用读书考大学往城里奔,也不用接你们去,没准到现在你们坟头的松树已经遮天蔽日了,而大家都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最先逃离的是我哥。他说要回去拿药,很快回来。他过了六十岁,也是老人了,身体不好,常年用药。他那一回去,拖了两三周。有天发信息给我,说建议还带父母回成都。我没理他。其他人也生他的气,气他不敢承担责任,甚至不敢召集大家开会商量对策。后来,在家的人经过商议和各方努力,最终敲定市里一家养老院。那里吃住不愁,有护工照料起居,屋里有暖气,讲的是家乡话,吃的是家乡饭,最重要的,离家不过一百公里,可以快速回家。老妈同意去,但她一直拖着不肯收拾。我们不忍催她,便由得她。后来还是我哥回来,半是劝说半是强迫,终于卷了铺盖卷,把人送进了养老院。
平日就各怀心思的兄弟姐妹,在一个屋檐下四五十天,到最后的阶段,忍耐力都已近弩末。到养老院的第二天,大家一通乱吵,一拍两散。
后来老妈说,在养老院的那些天,是她过得比较舒心的时光。老爷子能够得到不错的照料,我们也能得到解放,她心说,这下就好了。
然而,好日子不过十几天,老头就再度住院了。我刚搬完家,东西都来不及归整,便再度驶上归程。这次的剧本,和上次大同小异。老人家在ICU住了一周,收拾出院。退了养老院,再回农村,状况又一点点好起来。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没等我哥开溜,我先溜为敬。那晚我和姐姐们商量时,我哥在睡觉。第二天一早我问他,听到我们前一天说的事吗?他问啥事。我说我得回去一趟,十天左右回来换你们,我值班一个月,你回来换我,咱俩主力,她俩机动,她俩要工作,你看行不行?他没考虑,说行。我松了一口气,他大概也是。像是终于尘埃落定。
门还是那个门,窗也还是那个窗,冬天一样会下雪。像一场马拉松,最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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