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万一是安静的超级英雄呢
「你和自己讲过话吗?」最近和朋友闲聊时被这样问到。
「没有。」我撒了谎。我会和自己讲话,当intrusive ideas造访、shaming languages萦绕的时候,我会说「停下来!现在停下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样的命令语言不会有效果,只累积加剧着习得性无助。但今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没在命令发生之后和自己说,你可以执行到它的,你试一下。
我试了一下,停下来了,真的。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习得性无助累积到板结成岩的疯子。
高考的第一天上午,考完第一科,我爸和他的妻子到考场门口接我,然后三个人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家。从初中开始我就不再需要接送,中考也是自己骑车去考,这个时候他却要来。他在紧张,我知道。不能点破他在紧张,我知道。
配合他演出,我才不会被羞辱、不会有额外麻烦。
就是在那辆车上,我突然出现paranoid情况,以为自己忘记在卷子边缘填写准考号。想法出现的一瞬间,我抬眼看到司机的椅背(我现在还对那辆因为塞了三个乘客而倍显窄仄的出租车内部有空间视觉记忆),然后是侧前方正在用手机给外公外婆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出了考场的我爸。我听到自己说,不要声张,不要告诉他们我怀疑自己忘记了填写信息。如果你说了,你爸就会开始羞辱你,「你怎么这么装不住事啊?这么点小事你就不行啦?」喔,不对,这不是小事,他会开始崩溃,在窄仄的出租车里,他甚至会昏过去。然后你就因此也开始崩溃,然后你就完了,这是高考的第一天上午,你就完了。我不知道当时的我为什么没有问自己怎么才能做到别声张、不崩溃,我只是给自己下了这个命令,告诉自己自己的推演一定会成真,如果我说了这个怀疑,他就会崩溃,然后我就完了。然后我就执行到,我就一直看着司机的座椅后背,不出声,在脑子里检索应对这件事的可能。
我记得我的脑子很抗拒做这个检索,仿佛它真的检索了,就必然要真的发现没有办法,然后带着「没有办法排除我在高考的第一天上午就已经完蛋」的感觉去走过接下来的一天半。它逃避得很丝滑,重复起最熟悉、最不耗能的那些被习得性无助板结成岩的自我虐待——回忆过去每一场我因为担心而向我爸或者外婆求助,然后被羞辱,然后在羞辱中被刺激到歇斯底里,哭到缺氧昏迷,再然后在事件发生后的每一天里担心自己又向无用的疯子靠近了一步。我的脑子从我上幼儿园开始回忆,小学、初中、高中,每一场羞辱,每一场鼻涕眼泪,每一场缺氧后头脑发木脸上滚烫。我的脑子那么确定,既然外婆永远在歇斯底里,既然我妈已经早早选择逃离这不能承受的一切,既然我爸对无能和羞辱的唯一coping strategy就是羞辱下位者的无能和恐惧,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冷静、忍得住惊恐、挣得到出路?
考场离家里很近,我们快到了。
只有十八岁的我能够懵懂地知道这一切并非是这几个「家人」故意为之的恶意,而是我们谁也逃不过的,如六月暴雨前弥天的浓黑云雾一样的庞大而不可逃脱。如果我的身体、我的脑子、我的一切现在跌进去,虽然我肯定会憎恶自己一辈子,但我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奇特到值得关注的糟糕。我只有平庸、渺小、如乌云中一滴水雾大小的失败,留给我是一辈子,放到这个家庭乃至这个家庭所存在的社会是不值得、看不见、记不住。
我的身心症已经被召回90%了。
可就是在那90%之下,我的脑子想到,因为我确实擅长空间和图形记忆,虽然我无法论证我是否「填写了准考号」,但我有记得我的卷子边上特定地方被我涂成黑色。如果我回到家里,翻开我的高考指南,就可以看到那里的试卷样例是否在卷边的那几个位置有黑色。
然后我们下了出租车,走进小区、楼道、开门,看到外公、外婆、外婆的亲戚。我听到我的脑子告诉我不要向他们流露异常,于是我和他们打招呼,去盥洗室洗手,换衣服。然后穿过客厅,走进我的屋子。我从没觉得我那间铺着竹地板的屋子从门口到书桌那么长,我走过去,打开高考指南。
卷子边上有黑色的方块。
我会去读大学,在七个时区和十五个纬度之外的地方交换,骑车差点掉进莱茵河,用各种语言读文献,在繁体字的纪录片里学习二十世纪每一代中国人经历的极大的精神不安全和心理压抑。然后我会去读研究所,听有十年临床精神医学工作的老师讲持续的不安全和压抑感如何转变成流行性的身心症状乃至疾病,症状、疾病、行为又是如何以非基因遗传的方式在代际间溃散、恶化、结扭着变幻成看不出原样的诡异型态。我还会参加很多同辈活动,喝烈酒、吃我爸和外婆从不允许我吃的充满色素的糖果,在酒精和糖分里听到大家带着脏话和眼泪斥骂「制造阁楼上的疯女人」的社会残酷,然后再在酒精和糖分里和大家一起说,做疯女人了也没关系,参与过逼疯自己和别人也没关系,从现在开始向着自由去发疯。
我去读了大学,在七个时区和十五个纬度之外的地方交换,骑车差点掉进莱茵河,用各种语言读文献,在繁体字的纪录片里学习二十世纪每一代中国人经历的极大的精神不安全和心理压抑。然后我去读了研究所,听有十年临床精神医学工作的老师讲持续的不安全和压抑感如何转变成流行性的身心症状乃至疾病,症状、疾病、行为又是如何以非基因遗传的方式在代际间溃散、恶化、结扭着变幻成看不出原样的诡异型态。我还参加了很多同辈活动,喝烈酒、吃我爸和外婆从不允许我吃的充满色素的糖果,在酒精和糖分里听到大家带着脏话和眼泪斥骂「制造阁楼上的疯女人」的社会残酷,然后在酒精和糖分里和大家一起说了一次又一次,做疯女人了也没关系,参与过逼疯自己和别人也没关系,从现在开始向着自由去发疯,从现在开始向着自由去发疯,从现在开始向着自由去发疯。
我在二零二四年的九月初想起,二零零九年的六月七号,一个好像超级英雄的家伙安静地冲破她自己身体里板结了十八年的羞辱、冲破父母系家庭习得了四五代人的惊恐和无助、冲破有漫长脉络和严丝合缝的结构性暴力的信息剥夺和资源贫瘠,带她走进小区、楼道、开门,打招呼,洗手、换衫,穿过客厅,走进房间,打开指南,
然后带她去很远、更远、更更远的地方。海边的风吹到她脸上,用玫瑰色的夕阳光线融化麻痛、皮肤灼烧和被羞辱到歇斯底里之后的缺氧感。
谢谢她,我在挣来的自由里发着我想发的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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