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腦|專訪“文宣中國”(上):成為一隻蜱蟲,敏捷地活下去

米米亚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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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群體都是最普通平常的中國人:有異性戀,有同性戀。有人愛讀書、打遊戲、逛街。很多人的憤懣與不平源於一個普通青年人最基本的訴求被壓抑;很多人旁觀“反送中”後感到幻滅;很多人對疫情期間政府的所作所為徹底失望;很多人對政府在新疆實行種族清洗感到激憤,不可置信,和恐懼。所以,文宣中國的參與者們只是有常識、有理性、愛自由的中國普通青年人。

最近,海外声援四通桥抗议的贴海报标语运动掀起热潮,其发起团体“公民日报”(也就是Telegram上的”文宣中国“)也备受关注。作为海外离散群体中的泛自由主义者,我在疫情初期开始注意到这个社群,今年初的时候我为歪脑撰写了两篇对文宣中国的深度报道,以帮助更多人理解和联结ta们。但惭愧的是,写完这两篇稿子后我深受抑郁困扰,便把它们抛在了脑后。

”文宣中国“在受访时也处于一个不太活跃的时期,但很开心看到ta们坚持运营了下来,终于接力了四通桥抗议并将它扩展成一场大规模的海外声援。所以,回顾当时写的这两篇文章,纵然有很多的遗憾和瑕疵,我仍然想让更多人看到ta们的努力。

——米米亚娜

歪脑原文:《“文宣中国”:成为一只蜱虫,敏捷地活下去》




“文宣中国”,一个由关注公民社会的华文网民组成的图文创作志愿团体,最早建基于社交平台telegram的频道,成立于2020年初,目前在平台上有9000多名追踪者。在其频道简介中,该组织称自己是“Telegram上的文宣组”,“学习香港人,用温和、理性的文宣去打动、唤醒中国的民众。”

这个团体的成员,就中文世界公民社会进程的不同议题,制作观点鲜明的图片,并将之放在放在社交媒体上传播。除了中国传统自由主义社群关注的焦点事件,如六四、香港运动、新疆再教育营、武汉封城与新冠病毒溯源等,在此之上Ta们也关注女权、LGBTQ2+、劳工、种族和国际民主运动等有国际进步自由主义特征的议题。

在中文自由主义者的网络社区里,政治图文创作志愿团体“文宣中国”被认为具有与别不同的风格。这个自我认同由“最普通平常的中国人”建立的社群,尝试强调自己的原则:尽量在底线一致的前提下,去容纳尽可能多的政治光谱。


没有戾气的朋友


文宣中国的Logo,是一个由三种颜色组成的立方体,从立方体的每一个角看上去,都是一个甲骨文的“文”。“这是一个在茫茫宇宙中无限生长和延展的立方体,一方面代表了自由和想像力,另一方面也像每一个追求自由与民主的中国青年。可能是孤独的,有些工作是没有结果的,但是始终充满勃勃生机。”文宣中国的成员这样解释。

文宣中国的Logo (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文宣中国首先像一个你乐意一起喝杯茶聊天的朋友,不是很完美,但很善良、讲道理、有常识、有点幽默。”在阐释团体与其他关注公民社会的中文社群有什么不同时,文宣中国的成员回答。

“这个朋友是没有戾气的。”TA们强调。

在文宣中国阐释定位的《“文宣中国”指引》中,存在一些条款。“不侮辱任何个人或集体”、“不做与民主价值相抵触之宣传(比如‘加速’)”、“不做虚假宣传”、“用事实说话”。

这些原则,是成员在漫长的管理讨论群组的过程中,意识到各种程序规则的重要性,逐渐定制出来的。他们甚至在群组管理中引入过民主实验。但后来还是采取了制定原则、管理员处理的形式,有时候也会引用判例。“类似于普通法,”团体成员如是说。

“如果用大家常用的概念来描述我们的政治理念,那我们应该会是大中华胶和左胶/左派。”在谈到成员的“政治立场”时,文宣中国的骨干说。

Ta们表示,Ta们尽量在在保持底线一致的前提下,去容纳尽可能多的政治光谱。“因为观念的不同,运动者内部的分裂可能会摧毁一场运动,原因是没有合理的机制来达成共识,而寻找共识的过程,已经是在实践民主。那如何找到共识?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是保持共同的底线。就像香港的‘五大诉求’一样,文宣中国的共同底线就是‘结束一党专政,建设民主中国’。”

团体骨干表示,TA们不认同改良派,而在这个基础之上,支持不同的声音。


生于疫情,启发自香港运动


文宣中国成立于中国新冠病毒爆发初期。2020年2月6日晚,被舆论认为是新冠疫情“吹哨人”的医生李文亮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引发舆论海啸。当时有不少群情激愤的网民为李文亮打抱不平、要求武汉政府道歉,后来有人提出呼吁言论自由权利、放开信息审查与管控、反对因言获罪的诉求。“我们要言论自由”的微博话题一度冲上了热搜。然而相关话题很快被删,随着审查和宣传机器的全力运转,关于疫情的公共叙事被再一次改写。

“文宣中国”指引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李文亮医生离世的第二天,文宣中国正式成立。目的是通过图片、音乐、视频等各种方式,在不同社交平台传播,与官方庞大的审查、宣传机器斗争,让更多的人意识到改变的迫切需要,并且愿意成为改变的一部分。”在纪念李文亮期间,Ta们收集、传播大量网上悼念李文亮的图片,也成了汇集消息的渠道,并旨在帮助公众及时了解海外的多个线下纪念活动,互相鼓励。

文宣中国也深受香港2019反送中运动的影响,而香港运动也是文宣中国的一大创作主题。团体成员表示,曾经在Telegram的各种频道中关注反送中运动,学习到很多宣传创意以及收集、加工和传播信息的方式。

香港运动中强调的“不分化、不割席、不笃灰”原则也被列为了文宣中国的“创作原则”之一。运动中“无大台”的宗旨,也被写进了《“文宣中国”指引》:

我们不是大台,我们需要包容,欢迎有不同想法的,在政治光谱上处于不同位置的人和文宣。我们不发号施令,也欢迎其他行动组织者来号召行动。但是在缺乏行动组织者的情况下,我们亦需要发起活动,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团队成员说,也因为借鉴了“无大台”的思路,Ta们具有极强流动性,力争做到不因人而异。

在这种流动性中,一份“文宣”作品形成,每个人都有不同分工。“群友会按照自身情况选择参与话题收集、文宣创作和文宣分发这三个不同工种。主题尽量涵盖新闻时政、常识与逻辑等方面。在创作结束后,有时群友会为彼此提出建议和修改方案。这很像一个虚拟空间的创意写作训练营,只是大家都匿名。”

在较为活跃的阶段,有群友收集感兴趣或者有关注度的话题,然后分享给其他人,创作者认领感兴趣的主题并进行自由创作。重要历史事件或者社会运动,如八九六四,武汉封城,女性权益等,也会有人在日子临近时主动投稿。

不过,随着疫情逐渐好转,群友投入的时间减少,这个系统几乎不再运作。


没有强烈的敌我意识


上文提到的条款,在海内外中文公民社会社群中较为少见,但也贯彻在团体的创作中。文宣中国不对作品创意太有限制,但是有明确的精神:不得攻讦、蔑视和侮辱任何个人和集体,因而不会“乳包”;不歧视性别、种族、宗教;对待数据收集和资讯来源必须严肃认真,进行FC(事实核查);不违背“尊重个体生命”这个基本价值观,所以不做文宣宣扬“加速”。

对此,文宣中国解释,TA们希望成员们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公民,向身边的人传递真实、理性的声音。”因此Ta们要求自己“不做虚假宣传,不侮辱任何个人或集体,不歧视任何宗教、性别、种族,不做与民主价值相抵触之宣传。”TA们表示,文宣中国追求真与美,尊重逻辑与常识,并不想狭义地攻击当下的大陆政府,而是希望有更广阔、更深刻的关怀。

“我们获取民主的手段与民主的目标是一致的。”Ta们在《“文宣中国”指引》里写道。


晓畅与幽默


晓畅与幽默,是团体成员为一个“好文宣作品”给出的定义。与网上政治讨论的风格不同,TA们曾出产不少趣味性强的作品。成员认为,这一来可以“瓦解官网话语的逻辑”,二来“也是因为大家现在都不太喜欢严肃的内容。特别是在Instagram这样轻社交平台上,谁会想在分享日常的平台上分享一些“愤世嫉俗”的言论?”

而更深一层的逻辑,是TA们认为,幽默是“对集权政府最好的反击”。

这样的文宣像一只只蜱虫,集权政府像一只庞大但笨拙的动物,蜱虫虽小,但它安静而灵活,它让这只大型动物无从捕捉,无法灭绝,只能愈发恼怒,愈发恐惧,它会慢慢失血,它想活到下一个春天,但是蜱虫在以更快地速度繁殖。它某天会轰然倒下,而蜱虫要做的只是敏捷地活下去。

文宣中国在Telegram的频道上创立,后来也发展到Facebook、Twtter等各社交媒体平台,并开通了YouTube以上传一些歌曲作品和访谈活动记录。目前Ta们在全平台有近一万五千关注者。

由于这个社群中的所有人都是匿名的,所以Ta们无从知晓彼此的真实状况。但是,基于日常的观察,文宣中国的成员表示:

这个群体都是最普通平常的中国人:有异性恋,有同性恋。有人爱读书、打游戏、逛街。很多人的愤懑与不平源于一个普通青年人最基本的诉求被压抑;很多人旁观“反送中”后感到幻灭;很多人对疫情期间政府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很多人对政府在新疆实行种族清洗感到激愤,不可置信,和恐惧。所以,文宣中国的参与者们只是有常识、有理性、爱自由的中国普通青年人。
文宣中国为纪念六四举办的”对谈香港支联会“活动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在文宣中国的各类线上活动。纪念六四是最重磅的。为此TA们发布过大量历史照片、资料和纪念文宣,并发起线上悼念会,组织了数场对谈。此外,TA们关注海内外重大公共事件;曾连同多个频道,推广过“逃离微信2.0:数字移民Telegram”,活动倡导所有网民离开微信,改用Telegram为日常交流和获取信息的工具,并呼吁媒体人和内容创作者们在Telegram开设频道,在审查之外打造自由、平等、有趣的中文生态圈;也翻译不少外语文章。

“逃离微信2.0:数字移民Telegram”活动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而在高度政治化的议题之外,文宣中国附带的讨论组,平时是大家闲聊的地方,网民们会组织圆桌讨论会、读书会、讲座、电影之夜,甚至交友相亲。

文宣中国组织的社群讨论会题目(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TA们组织在很多议题上存在分歧的“同路人”对谈讨论,如国内与国外的安全对比、对《长津湖》类的爱国电影的看法、对女权运动的看法、对当地防疫政策的看法、从《玻璃心》谈到如何识别小粉红、从台湾问题谈到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认同等等。组织讨论时,TA们也沿用团体的原则。

“简中用户都喜欢扎堆,很难去倾听和理解对方,有效的交流很少能见到,导致不少有见解的用户都不太喜欢在公开群组发表意见,也缺少社区的氛围。”团体成员说,他们会利用规则,尝试维护深入的讨论。比如设定流程,限制发言时间,或者仅允许几个人发言等。

对着空气挥拳?

出于安全的考虑,文宣中国的活动都采用匿名形式,组织者和成员之间都不互相透露身份和隐私信息。安全和匿名的需求也很大地限制了文宣中国的活动范围和进一步的组织、动员能力,Ta们的作品在墙内没有专门的发布渠道,也不可能大型宣传,只能靠群友零星的搬运和转发。而诸如“逃离微信”这样针对墙内受众的倡议,虽然一度被积极传入墙内平台,也没有例外地遭到了审查,很难触及更多微信的用户。

文宣中国的骨干也意识到,Ta们无法真正逃离审查。技术上的“墙”是可以简单翻越的,但所有简体中文的使用者仍然在文化上、生活上和社会关系上受制于垄断一切资源的体系;这使得自由的思潮难以转化为“改变游戏规则”的行动,,更多是促成了个体“出逃”的动力,但成功“出逃”的人很快会发现,离开了“现场”的反抗就像对着空气挥拳。

“令人觉得尴尬和沮丧的是,一个呼喊着“到墙外去”的倡议却无法在“墙内”发声。信息最应到达的地方,最难达到,这也是在墙外为墙内人写作、推广翻墙一直以来面临的死结。”端传媒在其报道《逃离微信》里这样评论。

2021年下旬,随着疫情的好转,文宣中国的骨干表示,大家没有了原来那么多的空闲,频道内的活跃度显著下降,从2020年每天数次发帖的频率,到2021年每天一发或隔三差五一发,如今,文宣中国的Telegram频道里的近几次发帖已经间隔一周以上,这个曾经热闹的社群正在逐渐冷清下来。

参与样一个特殊的社群,文宣中国的成员有什么经历和感悟?TA们个人与团体的未来又有怎样的可能?歪脑采访了文宣中国的成员和两名讨论组的群友,文章将于明日刊出。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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