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isense:藝術非得是裸體嗎
當聊到女明星也曾遭遇偷拍勒索,我們拉回到日常生活中那些相似的蛛絲馬跡,我說我也被拍過,對方是攝影師,當時已能夠想像其恐怖,但無論我如何施展憤怒都未能抵抗。後來我決心要拿回那些照片並刪除,但對方還求我不要那樣做,哪怕是自己留下來。女友嘲諷道,不知道留下來能幹嘛。而我對男人自戀程度的了解得出結論,他可能對那些照片很滿意,覺得我應該為自己珍藏,潛台詞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那樣的照片,那是藝術,和我想的那些無關。女友接著問,藝術非得是裸體啊,這麼高貴。然後自顧開玩笑,還得是我們學音樂的高貴,我們倆哈哈大笑。
當時兩個問題我都沒有回答她,沒有答案,好像也不需要答案。但後來我忍不住回想她所說的,藝術非得是裸體嗎。我們先不必談論那些偉大的藝術史,如何先鋒、如何反叛……至少問一個問題,藝術非得是女性的裸體嗎。
你可能會想起那張由"游擊隊女孩"在1989 年創作的海報上寫著:"女人只有裸體才能進入大都會博物館嗎?在現代藝術領域,不到5% 的藝術家是女性,但卻有85% 的裸體是女性。"至2012 年,這組數據更新為:不到4% 的藝術家是女性,但76% 的裸體是女性。好消息是女性裸體的比例減少了,但壞消息是,女性藝術家卻在減少。
而關於女友調侃"音樂的高貴",我惡趣味地想到,音樂至少不讓女人脫衣服,從這一點來看,確實是高貴些。但它的邪惡在別處。比如前段時間柏林愛樂被任命的那位樂手維妮塔·薩雷卡,就是那支樂團140 年曆史上首次任命一位女性首席。這些數據聽起來同樣匪夷所思。這並不是什麼女性高光時刻,而只能顯示舊世界的齷齪和搖搖欲墜。
任何一個領域都將自己裝點成宏偉的殿堂,並將女人拒之於門外,可是那些無窮無盡的打量、近乎邪惡的凝視,有人甚至靠剝削女性和孩童來完成自己的畫作,讓我感覺那個殿堂也沒有那麼神聖,他們將其據為己有後,所做之事也只不過在裡面聚眾打手槍。
可是為什麼非得是女性的裸體,在文學中稍微補足了她們的性格,就能一筆勾銷了嗎。當我小時候在美術課上聽說拿破崙即位後為他妻子約瑟芬加冕的故事,心裡就只有一個想法:多麼自戀的一個男人啊。想到男作家們寫小說,漸漸地不再以自己為主角、無法再直接塑造一個英雄人物,而是流行頌揚一個接近於神的女人,不就是同樣的道理。他在為她加冕,以顯示他權力的至高無上。
如果說在藝術中所“使用”的那具女體只不過是對真實人物的一次性複制,完成後,活著的女人還能從中如蟬蛻般脫身,那電影和鏡頭可以說是更加冷酷的牢籠。我曾經形容感受到電影中所展現出來的創作者的自戀,就好像青春期時不小心看到別人的身體。但我細想,那個鏡頭背後的人,對電影擁有至高權力的那個人,他的自戀為什麼要透過別人的身體展示,尤其是女性的身體。實際支配和擺弄一具真實的女體,是否比單純地想像它來得更加邪惡。
而那些對呈現"美麗"、"本我"的辯解或謊言,也在女人真正展現自己時被擊潰。如果他們不是想要剝奪和占有,又怎麼會如此懼怕女人左右自己的身體。歷史上那些掀起性革命的女明星,諸如麥當娜,奉承藝術的人卻並沒有承認她們,於是她們的名聲大都來自輿論、權威和所謂正統階層對她們不厭其煩的抨擊。
為什麼這個世界大量充斥著女性裸體,可現實中一個女人主動展示它的時候,卻被斥責為下流無恥呢,是否就因為這個世界仍然屬於男人。
我沒有機會親身體驗麥當娜鼓起勇氣反叛全世界的那個時代,但也知道她之所以誕生,一定和那之前激烈的女權運動有關,或許直接孕育了她反叛的勇氣和能力。如今這個世界變得更複雜了嗎,還是空前倒退。伊朗女性還在爭取摘下頭巾的自由,韓國女星雪莉因其穿著遭到大量蕩婦羞辱,當她在一部電影中全裸出鏡後,輿論更是推至高潮,她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為什麼女性要為自由展示其身體而受到如此打壓和"懲罰",那不是她自己的身體嗎。而另一邊男人卻可以因為利用女性的裸體達成至高的藝術成就,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可供他們支配的素材,只是某種藝術效果嗎。但我並不想憤怒,那看起來和他們抨擊女性不守婦道的下流程度太接近。
我今年開始聽(G)I-DLE,是因為她們新推出的那首《Nxde》。歌詞大段重複、不斷追問"我看起來怎麼樣",但是站在玻璃展品櫃中的女人玩世不恭、侵略性十足的樣子,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打破一切,將凝視她的人吞吃入腹。 "是的,我生而赤裸","現在我要畫一幅奢華的裸體畫"——緊接著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其絞碎,毀於一旦。
我覺得與其要求減少藝術作品中的女性裸體,不如將舊的粉碎,將世界奪回來。但我也知道其艱難程度。從凱撒頒獎禮以"保護藝術自由"之名捍衛和獎勵波蘭斯基、向全世界公開演出權力的境況就可見一斑。
不應該忘記阿黛拉·哈內爾(Adèle Haenel),她曾勇敢地拿過話筒,公開講述自己作為性虐待對象的經歷,然後公開表達自己對女性的性偏愛,並且通過《燃燒女子的肖像》表達女同性戀的情慾,成為對過往加諸於女性身上的凝視的一種反叛宣言。也不應忘記在整個對女性進行性剝削的電影工業面前,阿黛拉是如何被獨立起來、被束縛在審判柱上,像女巫一般被火刑焚燒——就算不是真正意義上被燒毀,至少在像徵意義上也化為灰燼了。從灰燼中,以波蘭斯基為代表的舊權威卻可恥地浴火重生。
2022年4月底,阿黛拉·哈內爾向媒體宣布自己將“有限度地”停止電影業的演藝工作,理由是:“現在的電影行業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可以從對待女性的方式中看到,他們在用個例來隱藏壓迫性制度。 ”
阿黛拉憤怒離席,然後向整個電影行業背過身而去。當時應該有人喊出,"阿黛拉,我們和你站在一起,當你站起身,我們也站起來和你一起離開那個大廳……假如電影工業現在被老闆們和強姦者們把持著,那它未來將屬於離開大廳的反叛者們。"
但遺憾的是一年過去了,阿黛拉從此銷聲匿跡,電影工業還是肆無忌憚地享用著每一具鮮活的女體。如果藝術僅僅淪為社會的副語言,那它就是無可救藥的。
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那個故事,關於一個普通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對抗,那個不顧勸阻而使用鏡頭暴力刺探我的男人,我想起他曾哀求過我的還有另外一件事,他不希望我寫到他,無論是那個當下還是遙遠的將來。他在恐懼什麼,所以他知道這是一種武器嗎,他認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並不會得到讚賞,而相反伴隨著審判嗎。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將這種承諾當作對前任的尊重,我果真如他所願,一次也沒有寫過他,我不想將那些東西當作素材。但唯獨這次,一樁不得不回顧的往事,關於一個男人如何違背我的意願,也要滿足他那可恥的慾望。我也終於意識到,這件事是錯的,它和愛情無關,它有很多種延伸至罪惡的可能,它應該被講述,而不僅僅作為一樁私事保留。而令當他感到恐懼的原因,是曾經連那樣的"小事"也無法反抗的女人,將來竟有可能依靠寫作掌握敘事的權力,鏡頭里脆弱的眼睛,有一天也會反過來凝視他,將他咬噬得遍體鱗傷。
但我有意與男人一貫的作派區分開來,我希望只陳述事實本身,而並不依靠直接展示和編造細節來達成什麼效果,我也不需要那樣濫俗的效果。仍然像(G)I-DLE 歌詞裡唱的那樣,“若是期待露骨色情的作品,那很抱歉,並沒有那些內容”。
那個齷齪不堪的舊世界遲早會有被掀翻的一天,那些反抗過的女性並沒有失敗,如果藝術仍然是愛,仍然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那麼由此它將更勝以往地、大開通往抵抗派和批判者的言路之門。在此之前,我們不必羞愧于審視自己的隱私,其中蘊含的真相可能就是男人們費盡心思想要使我們保持緘默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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