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塔是我的金阁寺

来到东京以后，从没想过要特意去一次展望台，看看成为地标的东京塔长什么样。因为它从一种想象中的日常变成了真正的日常，就像鱼在水里——反正它总在那里，也许某一天就会出现在我眼前了。我的时间将和它同步同频，哪怕我的生命最终没有它那样亘古，但我的心脏、我的精神，将和它一样屹立。

昨天和朋友去看一个早已预约的展，出发前夜打开 Google Map，才突然意识到，它展在 Tokyo City View 52 层，能从高空俯瞰东京都。但我也没有意料到，东京塔就那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在展览的入口处，我们和其他只为看东京塔而来的游客一起围观，它那么寂静地立在远处，那场景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或许这样说也不对，因为影视已经无数次这样展现过，我的想象已经被放大数倍的真实所填充。

最感动的是，看展结束后，我们试着返回，沿着 52 层的展望台寻找东京塔，然后如愿以偿。夜色中的东京塔，竟比白天所见到的样子更像是它的本体。虽然透过玻璃窗望去，它是一座发光体，是某种真实事物的影子，但是它比白天的那一座更加动人。

在返途中，我反复想起它，反复翻看在高空中拍下的照片，总觉得和我见过的有所差别。不仅如此，从前看过的东京塔，那些帮助我建构想象，成为一种知识储存在我脑海中的东京塔，仿佛一夜之间统统倒塌失效了，终于退回指代本物的符号，它们都不再直接等同于东京塔本身，尤其不再等同于我见过的那一座。

我想，东京塔才是我的金阁寺，我看过它的写真、影视、文学作品，这种幻象几乎像是真的，嵌入我的生命、我的日常中，然而在二十多岁的某一天，我才突然看见东京塔的真容。

这一点让我很感动，但也莫名产生了一种忧愁。东京塔，一旦存在，它就不再像是鱼在水里那样自然，那样毫不引人注目。我开始患得患失，就像那些会特意挑选一个晴朗的日子，特意到各处的展望台去排队，就为了一睹东京塔风姿的人们一样，他们觉得东京塔屹立在都市中还不够，还需要更多注意力来专门选取它、确定它，从诸多的日常中单独将它剥出来，以确保能够完完全全地放进自己的眼睛里，满足内心深处巨大的空。

见过东京塔的人，绝不会再忘记它。这也是设计者的心愿吧，希望它屹立不倒，成为一座城市的标志，人们纷纷为朝拜它而来。但是游人如果像我，如此有了区别心、走火入魔，就会被这种患得患失折磨到底。或许这就是面对金阁寺的心情吧。

我的金阁，它是红白的通天柱，仿佛来自未来，而并非过去的历史所堆积。它的光泽绚丽，闪耀着此后两千年的光芒，因此它显得神秘而多情。这样看着它，竟奇迹般地有了一种怀旧的心情。

东京塔的时间，注定比看见它的人们的生命亘古久远。我承认自己也许是因为嫉妒，才产生了面对金阁的心情。

但这已经是千疮百孔的二十一世纪，人心破碎得像一只接不住雨水的烂碗，凝视一朵花的时间都变得转瞬即逝，几乎会忘了花曾经开过，又怎么还有心力执着于一座塔。

它是崇高而伟大的，而且是客观上的伟大，无需人们再附加任何意义。我的金阁——不，那只是我想象中的一点羞耻心，将它变得渺小而易于私藏的手段。但我也有选择成为自己的权利，选择安抚一颗嫉妒的心，我愿意我的生命再绵长一点，哪怕它只占东京塔未来数千年之中的一小格，我也心甘情愿。

2024 年 11 月 1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