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乡愁逐渐成为一种近似于缺氧的恍惚。我在开往纽约的巴士上重读『生死疲劳』——这是外劳如我漫漫回家路的第一程。上一次翻开还是七八年前,我大一,在东京,不到一米五宽的房间里,抱着一只无背光的古董Kindle。也是那一年,我第一次看『阳光灿烂的日子』、『有话好好说』(手动标亮:述平剧本)、『鬼子来了』、『芙蓉镇』、『本命年』这样的中国电影,才好像朦胧中摸出些「我从哪里来」的轮廓。
我当然没有经历过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没有经历过土改大跃进文革或改开。对我来说上一个时代的尾巴是85-95,标记是轰然倒下的柏林墙和无迹可循的『颐和园』。激荡的时代巨浪中碎沫般的家族史诗,离我很远。出生、成长在细密都市的集成公寓,我什至从来没有住过一楼,和土地发生关系自然是无从谈起。商品房兀然悬在半空,产权证自有大限将至。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一国之内的移民。哪怕从小到大的生活半径不必出杨浦区。但既然失去土地,那就都是移民。或者说,浮萍。
飘飘何所似?工作中时常遇到一些二代、三代移民来访带着他们的身份困惑。他们不知道除了身体发肤,还能凭什么把自己带回陌生的「故土」。我想我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共感这样的困惑。如果说「农民」的身分是一代。我的父亲就是一代,从农村走向城市。我的母亲大概算是三代,自我的曾外祖父辈就不曾务农。这样的结合中,我的名字里虽然带了半个「农」字,但我全然不识「农务」。少时更是因着某种狭隘的虚荣心,怯于面对自己并非完全的上海本地人(当然「本地人」也是一个伪命题。)这一事实。当我想起大地,我想起的是古斯拉夫信仰中的母亲,是海德格尔的隐匿,是查拉图斯特拉的超人,是惠特曼的草叶集,是『流浪者之歌』的浮岛和巴尔干式的酒神狂欢。是最近读到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在其处女作《梦游之地》中借人物之口说出的,「大地从不变老,因为他躺着工作。」
我想不起一块一亩六分的地。我当然也不曾拥有一块一亩六分的地。我不曾劳作。我不曾遭过日晒雨淋。或许也意味着,我不曾真正生活。我不曾真正理解生活。我的生活是便利店里的塑料包装纸。是咖啡因、乳脂、游离糖过剩的餐食。是大大小小的电子萤幕此起彼伏的新讯息通知。
咨询工作中时常会用到的一类技术叫做grounding,直译即是「接地」。我会更倾向于将之译作「平复」。调节情绪,和随之而来的身、心、神经系统的反应。潜心,具身。不必时时应激(flight or fight or freeze or fawn),在动荡中重构吐纳间的安全。
贾宝玉因降世时口衔「通灵宝玉」而得名。莫失莫忘不过是吸气啖气。我曾同老杨讲笑:你说宝玉是不是也哮喘鼻炎口呼吸? (Anecdotally,身边自幼患呼吸道敏感症者和神经多样性人群的重合度惊人地高。我们有理由相信,宝玉也是ND kid。)
旅美三年,见长的不只是磅数。在民粹主义抬头,「政治正确」沦为贬义词的当下,有没有可能其实所谓的「政治正确」不过是「人文关怀」?不过是「心存慈悲」?不过是把人当人看,把有灵之物当有灵之物看——尊重生命,信任成长?
我们是否可以「疑罪从无」(offer benefit of doubt)?在感受到伤害时论迹不论心(critique behaviors before assuming intentions) ?在跳入论断前保持谦卑与好奇(Remain humble and curious before jumping into judgments)?是否可以extend some grace(是慈悲、恩典、宽忍,也因而优雅)?是否可以倾听——不为作出应对,而是为着理解对方?
压力应激中求存的人恐怕很难生出余裕给出这些。我不怪他们。 「礼失而求诸于野。」
不如都回去种种地吧。
阿诗
09/29/2024凌晨
完稿于J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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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阿诗其人]
纽约州注册心理咨询师(MHC-LP),供职于州内某高校心理咨询中心。关注神经多样性、障碍正义(Disability Justice)、去殖民视角,以及基于神经科学理论的复杂创伤工作。业余时间喜爱舞蹈、攀石与写作。
一些形容词:敏锐的、骄傲的、执拗的、坦率的、天真的、破碎的、生猛的、不管不顾、不留后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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