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格非《人面桃花》:芙蓉塘外,輕雷掩泣「2019-10-11 02:10」
“江南三部曲”是著名作家格非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醞釀構思,沉潛求索,到2011年終於完成定稿的系列長篇鉅作。作者在堅守高貴藝術性的同時,用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敘事呈現了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內在精神的衍變軌跡。
《人面桃花》是“江南三部曲”的開卷之作。小說講述晚清未年、民國初年江南官宦小姐陸秀米與時代夢想、社會劇變相互糾纏的傳奇人生。因《桃源圖》而發瘋的父親突然離家出走;所謂的“表哥”、抱著“大同世界”夢想的革命黨人張季元來家寄居對秀米來說,世界的神秘在猝不及防中突然打開。隨著革命黨被剿滅張季元莫名慘死,他與秀米從未在現實中展開的情緣,卻通過他留下的一本日記讓秀米蕩氣迴腸,也讓秀米隱約領悟了革命黨人創立大同世界的動機。輾轉流離之後,秀米以革命黨人的面目重新出現在江南普濟。在她的革命藍圖中,混雜了父親陸侃對桃花源的迷戀、張季元對大同世界的夢想…小說懸念迭生,餘的悠長。格非以他一貫的優雅和從容,將一個女子的命運與近代中國的厚重歷史交織在一起,通過簡單寫出了複雜,通過清晰描述了混亂,通過寫實達到了寓言的高度。 (以上摘自《人面桃花》封底)
格非,2012,弁言部分:
1、1994著手收集資料,撰寫創作大綱,隨時將零星思考記錄下來備用。構架,構架,構架。 【小說創作的必要前提】構思屢經改易,撫存感往,據今追遠,所謂的創作初衷也如泥牛入海,變得很不真確了。 【創作之難】
2、“烏托邦三部曲”的名目到“江南三部曲”:書中人物故事取材於江南腹地,對格非而言“江南”不僅是一個地理名稱,也是一個歷史和文化概念,是記憶的樞紐和棲息地。 【烏托邦更直白地表明三部小說的核心主題——對理想世界的追尋以及烏托邦之遙不可及必然帶來的空落、痛苦與悵惘,而“江南”更為委婉深重,煙雨朦朧中點破一場迷夢,具有歷史文化的地域性,與格非的生活經歷與童年記憶,或言所由之出發的起點是契合的,因而更具有一種回歸故土並發掘隱秘的現實意義。 “江南”作為一種意象化的存在承擔了象徵的使命——象徵著烏托邦,也氤氳出一份江南獨有的淒迷。 】
第一章六指
1、《人面桃花》的第一句:“父親從樓上下來了。”【先聲奪人,簡練有力,在下一段慢慢展開描寫】
2、佈景:“正是麥收時分,庭院閒寂……寒食……石山邊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敗葉茂,落地的殘紅久未灑掃,被風吹得滿地都是。”意象:海棠、梨樹、青苔。
3、人物:“他的嗓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一樣,低沉而喑啞。”“父親很快又踅了回來……”【這一部分以陸秀米的視角刻畫父親陸侃】“他猶豫了一會兒,將破傘小心翼翼地支在牆邊,提起箱子,倒退著走了出去,就像是擔心驚擾了什麼人似的,輕輕地帶上門。兩扇門都合上了。”【不露聲色,氣質幽玄靜謐】
4、敘事:父親發瘋,出門,失踪之後,以“陸秀米四處找人追回父親”帶出相關聯的人物,人物的關係環環相扣,展現江南村莊的社會生活背景,有曹雪芹《紅樓夢》黛玉進京的筆法,“用影片攝製中的跟拍手法,從林黛玉下船上轎一路跟進,直至榮府寧府,順手帶出小說中一系列主要角色”(李劼《論紅樓夢》),或是送宮花那一節。
敘事語言依附於陸秀米的年齡性格特質,明快自然,沒有雕琢氣息。
5、經由陸秀米的投石入水,漣漪擴散,復有收攏到家,這裡指的是下一部分對廳堂裡母親反應的描寫,與前一部分的場景以雨景作為間離。
“還果然下起了雨。【照應前文父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普濟馬上要下雨了。 ”】……天井的積水高過花壇,眼看就要漫到迴廊裡來了。”
6、由陸秀米向丁樹則發問引出《桃源圖》【為花家舍埋下伏筆,桃花源到桃源圖再到王觀澄的花家舍,都是革命黨人大同世界的思想來源,陸侃的風雨長廊是其投影並在花家捨得以實踐,而桃花源再無問津者,桃源圖在大火中被焚毀一角,花家舍走向分崩離析無一例外地預示著烏托邦的覆滅命運】、金蟬等一系列伏筆。
7、補敘寫父親出走前發瘋,“她還記得父親寂然一笑,滿臉成灰的樣子。”“(父親)成天坐在閣樓旁的涼亭上發呆,或是對著那隻淨手洗面的瓦釜說話……閣樓的西側,有一座酴醾架……白花紛披垂掛,花香清幽……父親在酴醾架下的石幾旁坐上整整一個下午。”
8、前文稍顯細碎,此段緩和節奏,收束事件,內容上寫陸秀米對世界的初步認知,是為覺醒之前的萌動與蟄伏之始:“現在,秀米已經十五歲了。在父親離家出走的這個夜晚,她躺在床上,聽著屋頂上颯颯的雨聲,聞著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無。她知道,要弄清楚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她也許還太小;要明白普濟以外的廣袤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依然是太小了。”
9、張季元的到來,攪動了本就不平靜的生活,張季元打聽六指人。此前處處描寫皆非閒來之筆,而是處處設懸,處處伏筆,山雨欲來風滿樓。丁樹則讓陸秀米和譚四送信到薛舉人家,遇到張季元,加深疑惑。以夢寫六指人。
10、“她看見官兵的馬隊在村外的大道上揚起了漫天的沙塵,正沿著河邊,朝西邊的什麼地方疾走而去。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看見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纓絡像豬血一樣艷麗,隨著駿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後披拂。”【讓人想起《我的帝王生涯》中端白之於走索藝人的凝視。這是一個還會出現多次的場景,而各處境遇已然不同。 】“官兵的馬隊……漫天的沙塵,櫻桃般的頂戴,火紅的纓絡以及亮閃閃的馬刀,她都會如痴如醉,奇妙的舒暢之感順著她皮膚像潮水一樣漫過頭頂。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也有這樣一匹駿馬,它野性未馴,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鬆開韁繩,它就會撒蹄狂奔,不知所至。【野性。陸秀米的命運悄然注定】
11、“她隱約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的沒有邊際。”【這也是後來旁觀者的迷茫,不過當局者的迷茫才是真正令人唏噓的悲劇。當局者如蜈蚣爬遍整個皂龍寺而不知其貌,亦不知鷂鷹何人。如此看來革命黨人的生死交付著實是帶著濃重的悲哀。 】
12、“你在洗頭嗎?”張季元明知故問。 【喜歡】
13、在葬禮上陸秀米又看見江堤一側的官兵,他們昏昏欲睡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 “馬隊的紅色纓絡上下披拂”,“可她聽不到馬蹄聲。”
聽不見聲響,下雨而無人去避雨。豪雨飄瓦……水煙……【格非在這裡描寫得很細,層層渲染,亦真亦幻(實為夢境)】“她能夠聞到安息香和美人蕉的氣味,雨水和塵土的氣味……淡淡的煙味。”【前面屏退了所有聲音,人物的輕語更顯寂靜,動用嗅覺營造氛圍。 】住持(六指人)道:“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是為了完成某個重要的使命。”
14、“嗨,”張季元滿臉興奮地說道,“後院養著的兩缸荷花全都開啦!”
15、“那表哥喜歡哪一句?”“芙蓉塘外有輕雷。”張季元道。聽他這一說,秀米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父親帶她去村外野塘挖蓮時的情景,心裡突然充滿了一種空寂之感。 【在第四章禁語中陸秀米寫給沈小鵲的也有這一句,遙相呼應,彼時是一種更深切的空無與內心的寂寥,正所謂故事的結局寫在開頭。陸秀米革命的一生也可算是深宅大院、芙蓉塘外的輕雷,難以轟然作響,從而越發可歌可泣。 】
16、夢境與現實的重疊在小說中出現過不止一次,虛虛實實,加深小說幽玄的氣質,似乎在暗示“前世、今世、來世”的因緣聚合,綿綿無期的隱秘。 “她不由得心中就是一沉,心里道:眼前的這個送殯的場面竟然跟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她呆呆地立在那棵亭亭如蓋的大杏樹下,一動不動……恍若夢寐。她不由得這樣想:儘管她現在是清醒的,但卻未嘗不是一個更大、更遙遠的夢的一部分。”【從8到11再到16,陸秀米的意識漸漸甦醒,無聲中的恢宏。 】
17、依然圍繞找陸侃展開去長洲的情節。又一次寫秀米置身事外的感覺(這一次是明確感知到被排除在外):“她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鐵幕橫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節,卻無法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18、夏莊出事,薛舉人被砍頭的同時,秀米在張季元處獲知“忘憂釜”,張季元因被翠蓮進門打斷欲說還休的話為“鳳凰冰花”埋下伏筆。 “她用手指輕輕地叩擊著釜壁,那聲音讓她覺得傷心。【直白有力】那聲音令她彷彿置身於一處寂寞的禪寺之中。禪寺人跡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纖纖柳絲,山坳中的桃樹都開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盡成灰。”【至亂中的至靜,大開大合,兩相映襯。 】
19、張季元作為革命黨人經歷的自我懷疑:“可是,不知為什麼,最近的這些天來,我覺得我們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錯的,或者說,它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毫無價值,的確,毫無價值。好比說,有一件事,你一邊在全力以赴,同時,你卻又明明懷疑它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再比如你一直在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時,你會以為找到了這個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答案其實不在你思慮之中,它在別的地方。”張季元臨走前交給陸秀米一隻金蟬。因夏莊事發,張季元離開,半個多月後犧牲,屍體沿江順流而下。
第二章花家舍
1、如果說第一章只顧撒網,第二章一條主線是藉張季元的日記只顧收網,揭開隱秘。這種落差極大的認知體驗使得陸秀米的精神受到極大衝擊。陸秀米覺得始終對她保持緘默的陌生世界如同漆黑的封閉的屋子,她只能憑藉暗弱的光線辨別其輪廓,而讀張季元的日記就像“突然間打開了天窗”,光線從四面八方湧入又刺得她睜不開眼。
2、陸秀米“依靠肉體尖銳的痛楚挽救了瀕臨崩潰的神誌,奇蹟般地複了元”,“作為精神復元的後果之一就是她再也想不起張季元長什麼樣了。”——“忘卻是無法挽回的,比冰坨更易融化的是一個人的臉,它是世間最脆弱的東西。”——“漸漸地這張臉變成了椅子靠背上的一方綠呢絨,變成了空寂庭院中閃爍的星斗……無休無止的憂傷堆積在她的內心。”【憂傷,忘卻的憂傷指向“空”,過往的迷思傾壓著陸秀米對張季元的記憶,並且消融其面貌,取而代之。格非畢竟格非。 】
3、在第二章對張季元悠遠的追念中(或者只簡單地講在閱讀日記過程中),“咫尺桃花事悠悠”那首詩更顯意味深長。這不單是張季元未曾言明的心跡流露,在斯人已逝之時讀來更覺悲戚。幽容床頭是一種脆弱的美好,風生一片愁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逝,而咫尺桃花依舊在是一種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悵惘、失落,以及難以抑止的孤獨。山形依舊枕寒流,無情風月事悠悠。
4、遐想與現實的重逢:彈扣瓦釜的金石之聲……原來竟是這兒……荒墳的印證。此時陸秀米被擄到花家舍的湖心小島上認識韓六,敘述語言較第一章已然沒有活潑的氣息,而是一種脫離睡眠睜眼,迷茫與好奇下的驚懼(還是驚懼下的茫然?)“現在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遙遠的普濟:天色將晚,母親像影子一樣飄到樓上,坐在她床邊,低聲問她,秀秀,你怎麼哭啦?另一個則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絕的荒島上……就像照鏡子時常有的情景,她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切。”【對自身存在的質詢與猶疑】
5、王觀澄託夢,是對張季元當局者迷進一步的闡發,並且也指明了陸秀米不可更易的命運,命中註定會為內心的野性所驅使,走上民主革命道路。 “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註定了會繼續我的事業。”【關於“同一個人”,汪月婷《工農路》:“或者我們其實都是她一個人,是她的過去現在將來時,我們共同等待過不會到來的客人,被誤判的答案,即將轉折的命運,我們都在夢裡見過一條光輝燦爛的道路,而醒來依舊赤手空拳。/“黑暗中永遠有千千萬萬條路,千千萬萬個睡夢,千千萬萬種生活,可如今我不再去想那裡面,那些屋子和街道上有什麼,也不再去想未來會發生什麼了,我們必將擁有同一個困境,同一個人生。 】【“她忽然覺得王觀澄、表哥張季元,還有那個不知下落的父親似乎是同一個人。他們和各自的夢想都屬於那些在天上飄動的雲和煙,風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終。”】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除了死。”秀米道。 “那是因為你的心被身體囚禁住了。像籠中的野獸,其實它並不溫順。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島,被水圍困,與世隔絕。”王觀澄親手建了花家舍,而當花家舍已遭污染時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掉。 “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後將再現當年盛景。光陰流轉,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花家舍的命運的預見,正如最後的奧雷里亞諾破譯完羊皮卷得知馬孔多將永遠從大地上消失。 】【“當馬孔多在《聖經》所載那種龍捲風的怒號中化作可怕的瓦礫與塵埃漩渦時,奧雷里亞諾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又跳過十一頁,開始破譯他正度過的這一刻,譯出的內容恰是他當下的經歷,預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後一頁,宛如他正在會言語中的鏡中照影。他再次跳讀去尋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沒等看到最後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複,因為註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兩者不同之處在於是否輪迴,花家舍在歷經一個甲子會再現,而馬爾克斯筆下的家族永恆消逝。】【這又令人想起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第一章中寫:“永恆輪迴之說從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遠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無分量,未滅先亡,即使它殘酷,美麗,或是絢爛的,這份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第二章:“在永恆輪迴的世界裡,一舉一動都承受著不能承受的責任重負。 (尼采說永恆輪迴是最沉重的負擔)”】【花家舍的重建並非永恆輪迴,重建帶有一種令人震撼的力量。所謂光陰流轉,幻影再生,點明了這種重建的悲壯之處在於,重建的仍是幻影。幻影,或言蜃景,是馬孔多和花家舍所代表的理想世界的共同之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格非是藉韓六之口說出這一層領悟的:“開始,他只是動了一個念頭,可這個念頭一動,自己就要出來做事,不由他來做主了。佛家說,世上萬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頭來仍是如夢如幻,是個泡影。 ”
6、花家舍四爺和白衣女子的設定。
第三章小東西
1、校長的人稱。陸秀米身份的轉變。這時候是普濟的人們看不懂她在做什麼,昔日的旁觀者儼然已是今日的當局者,而無論是旁觀還是當局,都無法擺脫深切的茫然,後者更多了一分決絕與痛苦。
2、再一次的身份重合【虛實場景的重合,人物身份的重合,甚至為構建一個無法實現的桃花源的努力與命運的重合,是《人面桃花》的深廣精微之處。 】:“她說,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個錯誤,或者說,一個笑話。她提到了一個名叫花家舍的地方。說那兒有一個墳,墳前有個碑,碑上寫著一些字,那是一個跟她一樣悲哀的人所寫的碑文。有時候,她覺得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3、這一代的迷惘起初由聶竹風(老虎)承接:“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被封閉在一個黑暗的匣子裡,而普濟的天空就是這樣一個匣子,無邊無際。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沒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發生的……現在,他自己就是奧秘的一部分【一個更大更遙遠的夢的一部分,相似的意識覺醒】。那是燈芯草尖上掛著的火苗;那是一隻在天空盤旋的鷂鷹……”
4、官兵,象徵著破碎與敗亡,整個世界毀滅的馬隊。佈景、環境渲染:“太陽已經下山,晚照浮在兩個山頭之間,像融化的鐵水一樣晃蕩著。繞過一塊凸出的山崖,是一條通往夏莊的官道。西風吹起一縷縷的雪粒,漫天飛瀉,紛紛揚揚。”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嘚嘚”的馬蹄聲。
5、小東西中彈死亡。寶琛帶著兒子離開普濟,在這一年四月。桃花正在怒放。到了夢雨飄瓦,靈風息息的清明前後,連井水都有一股甜絲絲的桃花味。
6、第三章的結尾處有獄中陸秀米寫於白帕的兩句詩:“未諳夢里風吹燈,可忍醒時雨打窗。”【總是夢裡與夢醒之後,不勝唏噓,大有“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虛虛實實相生相剋。 】
第四章禁語
1、敘事語言已經轉入一種難以言喻的蕭然。藉由第三章的“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第四章已是大廈傾覆後的默然——禁語不在口而在心。同時這一章也給出了陸秀米自我解脫的嘗試。
2、“她重新回過頭來審視過去的歲月,她覺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激流裹挾而去,說不上自願,也談不上強迫;說不上憎惡,也沒有任何慰藉。”
“我的心情已不適合任何享樂。這是一個與過去徹底告別的儀式,也是自我折磨的一個部分。懲罰和自我折磨能夠讓她在悲哀的包圍中找到正當的安慰。除了享受悲哀,她的餘生沒有任何使命。”【最喜歡的部分之一】
3、當陸秀米處在監獄中時,失去自由的同時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因此她可以無所用心,這讓她感到自在。而即將獲得自由成為了一個問題,她覺得快了一些。因為她尚未做好面對自由的準備,“她不知道何處是自己真正的息影之所。”
4、重返普濟。歸來不是少年。她還是第一次正視這個紛亂而甜蜜的人世【這是她曾經義無反顧所拋棄的】,它雜亂無章而又各得其所,給她帶來深穩的安寧。 【平凡人自有平凡人的適意】
5、歷經千帆後自我的審視與生命之所以為生命的終極拷問:“不知是熟悉的歌調兒,還是這種一陣陣朝她襲來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者是她母親在重重疊疊的樹林中呈現出來的那張模糊的臉,使她突然流出了悔恨的淚水【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蛋糕引發記憶】。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個夢想中尋找桃花源的父親的替身,也不是在橫濱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間,在搖籃裡熟睡的嬰兒。她悲哀地想到,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記憶深處重新開始的時候,這個生命實際上已經結束了。”【她的生命的終極領悟,建立在對自己不是什麼的確信之上,實現了成為黎明中嬰孩的存在樣態的歸真反璞,這是生命的回歸,以此實現了對自我存在真正的確認。 】
6、“與日晷相似,用光影來計算時間,往往必須將季節、時序、晝夜的長短一併考慮在內。當年父親曾親手製出牆影與季節、時許關聯的對照列表……假如光影滯留在牆邊的植物——比如蜀葵、芭蕉或枇杷的枝冠上,時間的計算就更不准確,因為植物每年都在生長,而開出花朵的數量與大小也不盡相同。如果父親要想準確地計算出時間的變化,簡單的辦法就是製作一隻沙漏。但父親沒有這樣做。只有寂寞的人才會對時間有精深的研究,倘若你被內心的痛苦煎熬得無所事事,情形也差不多【陸秀米重返普濟多半能體會到昔日父親陸侃的寂寞,小說最後的重合是時間的重合,準確地講是陸秀米因痛苦和寂寞對時間更為深沉綿長的感知與昔日陸侃的相重合了,這亦是時間洪流中個體的孤獨的重合和相契相承】……在他的遺稿中,對時間的細微感受佔據了相當大的篇幅。在他看來,時序的交替、植物的榮瘁、季節的轉換、晝夜更迭所織成的時間之網,從表面上看,是一成不變的,而實際上卻依賴於每個人迥然不同的感覺。”【江上數峰青,時間成為沈淀意義的依憑。 】
7、“是夜大雪。光陰混雜,猶若蛛絲亂麻。奈何,奈何。”這是陸侃於光緒三年臘月初八最後寫下的幾行小字。
8、缸荷開敗,陸秀米想到了秋菊。
9、“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花間迷路的螞蟻。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瑣碎的,沒有意義【存在主義論調】,但卻不可漠視,也無法忘卻。”【“除非經由記憶之路,人不能抵達縱深。”】“所有這些往事,秀米以為不曾經歷,亦從未記起,但現在卻一一湧入她的腦中。原來,這些最最平常的瑣事在記憶中竟然那樣的親切可感,不容辯駁。一件事會牽出另一件事,無窮無盡,深不可測……就像冬天的爐膛邊正在冷卻的木炭,你不知道揀哪一塊會燙手。”
10、這一代的迷惘最終由沈小鵲收尾【只是在《人面桃花》中收尾,事實上這種陌生感一直隨光陰流轉,代代不息】。在接過蜩蛄會【這個名字言其弱小,生命短暫】頭目的金蟬後,“金蟬的存在使她覺出了這個世界的神秘與浩大。”不知來由,亦不知所終。就像她主人的緘默不語一樣。 【這一筆點的好】
11、“芙蓉塘外有輕雷。”以及瓦釜的照應——“那聲音在寂寞的雨夜,一圈一圈地漾開去,猶如寺廟的鐘聲。”她一遍遍地彈著瓦釜,眼淚流了下來。
12、杏花春雨江南——燈灰冬雪夜長
13、重訪花家舍。陸秀米在後院照料花草,十多年。有一日陸秀米說想去看看花家舍那座小島。島上全是桑林。秀米看著遠處一大片桑園發楞。秀米嘆了口氣,道:“算了,我們不上去了,回去吧。”【“唯一真實的樂園是我們已經失去的樂園。”眼前的花家舍反倒是虛假的,記憶中的花家舍無比真實。 】“半夜裡,一片昏暗的燈光將船艙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過艙門朝外一看,原來是有船隊經過。每一艘船上都點著一盞燈……這些船用鐵索連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是一行人在打著燈籠趕夜路。起風了,天空群星閃爍。在這深秋的午夜,看著漸漸走遠的船隊,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戰,淚水奪眶而出。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見的不是一個過路的船隊,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14、她從冰花所織成的圖案中看到了一個人的臉——父親。解開“鳳凰冰花”的謎底。父親似乎捻鬚微笑,坐在一條寬敞的大路邊,正和什麼人下棋。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過去和未來。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 【《出梁莊記》:哀痛不是供否定所用,而是未來重新認識自我,重新回到“人”的層面——不是“革命”“國家”“發展”的層面——去發現這個共同體的存在樣態。寒鴉按:讀完《人面桃花》應該是哀痛的,因為目光落在了人的層面,而不是任何想像的存在,哪怕是大同世界,因為人的生命無需想像便已存在,生命的飄零亦如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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