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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格非 《人面桃花》:芙蓉塘外,轻雷掩泣「2019-10-11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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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江南三部曲之一:《人面桃花》——“咫尺桃花事悠悠,风生帐底一片愁。新月不知心里事,偏送幽容到床头。”

“江南三部曲”是著名作家格非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酝酿构思,沉潜求索,到2011年终于完成定稿的系列长篇巨作。作者在坚守高贵艺术性的同时,用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叙事呈现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内在精神的衍变轨迹。

《人面桃花》是“江南三部曲”的开卷之作。小说讲述晚清未年、民国初年江南官宦小姐陆秀米与时代梦想、社会剧变相互纠缠的传奇人生。因《桃源图》而发疯的父亲突然离家出走;所谓的“表哥”、抱着“大同世界”梦想的革命党人张季元来家寄居对秀米来说,世界的神秘在猝不及防中突然打开。随着革命党被剿灭张季元莫名惨死,他与秀米从未在现实中展开的情缘,却通过他留下的一本日记让秀米荡气回肠,也让秀米隐约领悟了革命党人创立大同世界的动机。辗转流离之后,秀米以革命党人的面目重新出现在江南普济。在她的革命蓝图中,混杂了父亲陆侃对桃花源的迷恋、张季元对大同世界的梦想…小说悬念迭生,余的悠长。格非以他一贯的优雅和从容,将一个女子的命运与近代中国的厚重历史交织在一起,通过简单写出了复杂,通过清晰描述了混乱,通过写实达到了寓言的高度。(以上摘自《人面桃花》封底)

格非,2012,弁言部分:

1、1994着手收集资料,撰写创作大纲,随时将零星思考记录下来备用。构架,构架,构架。【小说创作的必要前提】构思屡经改易,抚存感往,据今追远,所谓的创作初衷也如泥牛入海,变得很不真确了。【创作之难】

2、“乌托邦三部曲”的名目到“江南三部曲”:书中人物故事取材于江南腹地,对格非而言“江南”不仅是一个地理名称,也是一个历史和文化概念,是记忆的枢纽和栖息地。【乌托邦更直白地表明三部小说的核心主题——对理想世界的追寻以及乌托邦之遥不可及必然带来的空落、痛苦与怅惘,而“江南”更为委婉深重,烟雨朦胧中点破一场迷梦,具有历史文化的地域性,与格非的生活经历与童年记忆,或言所由之出发的起点是契合的,因而更具有一种回归故土并发掘隐秘的现实意义。“江南”作为一种意象化的存在承担了象征的使命——象征着乌托邦,也氤氲出一份江南独有的凄迷。】

第一章 六指

1、《人面桃花》的第一句:“父亲从楼上下来了。”【先声夺人,简练有力,在下一段慢慢展开描写】

2、布景:“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红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意象:海棠、梨树、青苔。

3、人物:“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父亲很快又踅了回来……”【这一部分以陆秀米的视角刻画父亲陆侃】“他犹豫了一会儿,将破伞小心翼翼地支在墙边,提起箱子,倒退着走了出去,就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人似的,轻轻地带上门。两扇门都合上了。”【不露声色,气质幽玄静谧】

4、叙事:父亲发疯,出门,失踪之后,以“陆秀米四处找人追回父亲”带出相关联的人物,人物的关系环环相扣,展现江南村庄的社会生活背景,有曹雪芹《红楼梦》黛玉进京的笔法,“用影片摄制中的跟拍手法,从林黛玉下船上轿一路跟进,直至荣府宁府,顺手带出小说中一系列主要角色”(李劼《论红楼梦》),或是送宫花那一节。

叙事语言依附于陆秀米的年龄性格特质,明快自然,没有雕琢气息。

5、经由陆秀米的投石入水,涟漪扩散,复有收拢到家,这里指的是下一部分对厅堂里母亲反应的描写,与前一部分的场景以雨景作为间离。

“还果然下起了雨。【照应前文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普济马上要下雨了。”】……天井的积水高过花坛,眼看就要漫到回廊里来了。”

6、由陆秀米向丁树则发问引出《桃源图》【为花家舍埋下伏笔,桃花源到桃源图再到王观澄的花家舍,都是革命党人大同世界的思想来源,陆侃的风雨长廊是其投影并在花家舍得以实践,而桃花源再无问津者,桃源图在大火中被焚毁一角,花家舍走向分崩离析无一例外地预示着乌托邦的覆灭命运】、金蝉等一系列伏笔。

7、补叙写父亲出走前发疯,“她还记得父亲寂然一笑,满脸成灰的样子。”“(父亲)成天坐在阁楼旁的凉亭上发呆,或是对着那只净手洗面的瓦釜说话……阁楼的西侧,有一座酴醾架……白花纷披垂挂,花香清幽……父亲在酴醾架下的石几旁坐上整整一个下午。”

8、前文稍显细碎,此段缓和节奏,收束事件,内容上写陆秀米对世界的初步认知,是为觉醒之前的萌动与蛰伏之始:“现在,秀米已经十五岁了。在父亲离家出走的这个夜晚,她躺在床上,听着屋顶上飒飒的雨声,闻着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无。她知道,要弄清楚父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也许还太小;要明白普济以外的广袤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依然是太小了。”

9、张季元的到来,搅动了本就不平静的生活,张季元打听六指人。此前处处描写皆非闲来之笔,而是处处设悬,处处伏笔,山雨欲来风满楼。丁树则让陆秀米和谭四送信到薛举人家,遇到张季元,加深疑惑。以梦写六指人。

10、“她看见官兵的马队在村外的大道上扬起了漫天的沙尘,正沿着河边,朝西边的什么地方疾走而去。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看见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缨络像猪血一样艳丽,随着骏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后披拂。”【让人想起《我的帝王生涯》中端白之于走索艺人的凝视。这是一个还会出现多次的场景,而各处境遇已然不同。】“官兵的马队……漫天的沙尘,樱桃般的顶戴,火红的缨络以及亮闪闪的马刀,她都会如痴如醉,奇妙的舒畅之感顺着她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匹骏马,它野性未驯,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松开缰绳,它就会撒蹄狂奔,不知所至。【野性。陆秀米的命运悄然注定】

11、“她隐约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的没有边际。”【这也是后来旁观者的迷茫,不过当局者的迷茫才是真正令人唏嘘的悲剧。当局者如蜈蚣爬遍整个皂龙寺而不知其貌,亦不知鹞鹰何人。如此看来革命党人的生死交付着实是带着浓重的悲哀。】

12、“你在洗头吗?”张季元明知故问。【喜欢】

13、在葬礼上陆秀米又看见江堤一侧的官兵,他们昏昏欲睡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马队的红色缨络上下披拂”,“可她听不到马蹄声。”

听不见声响,下雨而无人去避雨。豪雨飘瓦……水烟……【格非在这里描写得很细,层层渲染,亦真亦幻(实为梦境)】“她能够闻到安息香和美人蕉的气味,雨水和尘土的气味……淡淡的烟味。”【前面屏退了所有声音,人物的轻语更显寂静,动用嗅觉营造氛围。】住持(六指人)道:“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为了完成某个重要的使命。”

14、“嗨,”张季元满脸兴奋地说道,“后院养着的两缸荷花全都开啦!”

15、“那表哥喜欢哪一句?”“芙蓉塘外有轻雷。”张季元道。听他这一说,秀米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父亲带她去村外野塘挖莲时的情景,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空寂之感。【在第四章禁语中陆秀米写给沈小鹊的也有这一句,遥相呼应,彼时是一种更深切的空无与内心的寂寥,正所谓故事的结局写在开头。陆秀米革命的一生也可算是深宅大院、芙蓉塘外的轻雷,难以轰然作响,从而越发可歌可泣。】

16、梦境与现实的重叠在小说中出现过不止一次,虚虚实实,加深小说幽玄的气质,似乎在暗示“前世、今世、来世”的因缘聚合,绵绵无期的隐秘。“她不由得心中就是一沉,心里道:眼前的这个送殡的场面竟然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她呆呆地立在那棵亭亭如盖的大杏树下,一动不动……恍若梦寐。她不由得这样想:尽管她现在是清醒的,但却未尝不是一个更大、更遥远的梦的一部分。”【从8到11再到16,陆秀米的意识渐渐苏醒,无声中的恢宏。】

17、依然围绕找陆侃展开去长洲的情节。又一次写秀米置身事外的感觉(这一次是明确感知到被排除在外):“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铁幕横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节,却无法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18、夏庄出事,薛举人被砍头的同时,秀米在张季元处获知“忘忧釜”,张季元因被翠莲进门打断欲说还休的话为“凤凰冰花”埋下伏笔。“她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釜壁,那声音让她觉得伤心。【直白有力】那声音令她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禅寺人迹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纤纤柳丝,山坳中的桃树都开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尽成灰。”【至乱中的至静,大开大合,两相映衬。】

19、张季元作为革命党人经历的自我怀疑:“可是,不知为什么,最近的这些天来,我觉得我们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错的,或者说,它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毫无价值,的确,毫无价值。好比说,有一件事,你一边在全力以赴,同时,你却又明明怀疑它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比如你一直在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时,你会以为找到了这个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答案其实不在你思虑之中,它在别的地方。”张季元临走前交给陆秀米一只金蝉。因夏庄事发,张季元离开,半个多月后牺牲,尸体沿江顺流而下。

第二章 花家舍

1、如果说第一章只顾撒网,第二章一条主线是借张季元的日记只顾收网,揭开隐秘。这种落差极大的认知体验使得陆秀米的精神受到极大冲击。陆秀米觉得始终对她保持缄默的陌生世界如同漆黑的封闭的屋子,她只能凭借暗弱的光线辨别其轮廓,而读张季元的日记就像“突然间打开了天窗”,光线从四面八方涌入又刺得她睁不开眼。

2、陆秀米“依靠肉体尖锐的痛楚挽救了濒临崩溃的神志,奇迹般地复了元”,“作为精神复元的后果之一就是她再也想不起张季元长什么样了。”——“忘却是无法挽回的,比冰坨更易融化的是一个人的脸,它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渐渐地这张脸变成了椅子靠背上的一方绿呢绒,变成了空寂庭院中闪烁的星斗……无休无止的忧伤堆积在她的内心。”【忧伤,忘却的忧伤指向“空”,过往的迷思倾压着陆秀米对张季元的记忆,并且消融其面貌,取而代之。格非毕竟格非。】

3、在第二章对张季元悠远的追念中(或者只简单地讲在阅读日记过程中),“咫尺桃花事悠悠”那首诗更显意味深长。这不单是张季元未曾言明的心迹流露,在斯人已逝之时读来更觉悲戚。幽容床头是一种脆弱的美好,风生一片愁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逝,而咫尺桃花依旧在是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怅惘、失落,以及难以抑止的孤独。山形依旧枕寒流,无情风月事悠悠。

4、遐想与现实的重逢:弹扣瓦釜的金石之声……原来竟是这儿……荒坟的印证。此时陆秀米被掳到花家舍的湖心小岛上认识韩六,叙述语言较第一章已然没有活泼的气息,而是一种脱离睡眠睁眼,迷茫与好奇下的惊惧(还是惊惧下的茫然?)“现在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遥远的普济:天色将晚,母亲像影子一样飘到楼上,坐在她床边,低声问她,秀秀,你怎么哭啦?另一个则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绝的荒岛上……就像照镜子时常有的情景,她不知道哪一个更真切。”【对自身存在的质询与犹疑】

5、王观澄托梦,是对张季元当局者迷进一步的阐发,并且也指明了陆秀米不可更易的命运,命中注定会为内心的野性所驱使,走上民主革命道路。“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了会继续我的事业。”【关于“同一个人”,汪月婷《工农路》:“或者我们其实都是她一个人,是她的过去现在将来时,我们共同等待过不会到来的客人,被误判的答案,即将转折的命运,我们都在梦里见过一条光辉灿烂的道路,而醒来依旧赤手空拳。/“黑暗中永远有千千万万条路,千千万万个睡梦,千千万万种生活,可如今我不再去想那里面,那些屋子和街道上有什么,也不再去想未来会发生什么了,我们必将拥有同一个困境,同一个人生。】【“她忽然觉得王观澄、表哥张季元,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个人。他们和各自的梦想都属于那些在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终。”】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死。”秀米道。“那是因为你的心被身体囚禁住了。像笼中的野兽,其实它并不温顺。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王观澄亲手建了花家舍,而当花家舍已遭污染时不得不亲手将它毁掉。“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光阴流转,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花家舍的命运的预见,正如最后的奥雷里亚诺破译完羊皮卷得知马孔多将永远从大地上消失。】【“当马孔多在《圣经》所载那种龙卷风的怒号中化作可怕的瓦砾与尘埃漩涡时,奥雷里亚诺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又跳过十一页,开始破译他正度过的这一刻,译出的内容恰是他当下的经历,预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页,宛如他正在会言语中的镜中照影。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是否轮回,花家舍在历经一个甲子会再现,而马尔克斯笔下的家族永恒消逝。】【这又令人想起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第一章中写:“永恒轮回之说从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残酷,美丽,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第二章:“在永恒轮回的世界里,一举一动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责任重负。(尼采说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花家舍的重建并非永恒轮回,重建带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力量。所谓光阴流转,幻影再生,点明了这种重建的悲壮之处在于,重建的仍是幻影。幻影,或言蜃景,是马孔多和花家舍所代表的理想世界的共同之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格非是借韩六之口说出这一层领悟的:“开始,他只是动了一个念头,可这个念头一动,自己就要出来做事,不由他来做主了。佛家说,世上万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头来仍是如梦如幻,是个泡影。”

6、花家舍四爷和白衣女子的设定。

第三章 小东西

1、校长的人称。陆秀米身份的转变。这时候是普济的人们看不懂她在做什么,昔日的旁观者俨然已是今日的当局者,而无论是旁观还是当局,都无法摆脱深切的茫然,后者更多了一分决绝与痛苦。

2、再一次的身份重合【虚实场景的重合,人物身份的重合,甚至为构建一个无法实现的桃花源的努力与命运的重合,是《人面桃花》的深广精微之处。】:“她说,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她提到了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说那儿有一个坟,坟前有个碑,碑上写着一些字,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悲哀的人所写的碑文。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3、这一代的迷惘起初由聂竹风(老虎)承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匣子里,而普济的天空就是这样一个匣子,无边无际。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没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发生的……现在,他自己就是奥秘的一部分【一个更大更遥远的梦的一部分,相似的意识觉醒】。那是灯芯草尖上挂着的火苗;那是一只在天空盘旋的鹞鹰……”

4、官兵,象征着破碎与败亡,整个世界毁灭的马队。布景、环境渲染:“太阳已经下山,晚照浮在两个山头之间,像融化的铁水一样晃荡着。绕过一块凸出的山崖,是一条通往夏庄的官道。西风吹起一缕缕的雪粒,漫天飞泻,纷纷扬扬。”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嘚嘚”的马蹄声。

5、小东西中弹死亡。宝琛带着儿子离开普济,在这一年四月。桃花正在怒放。到了梦雨飘瓦,灵风息息的清明前后,连井水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桃花味。

6、第三章的结尾处有狱中陆秀米写于白帕的两句诗:“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总是梦里与梦醒之后,不胜唏嘘,大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虚虚实实相生相克。】

第四章 禁语

1、叙事语言已经转入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然。藉由第三章的“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第四章已是大厦倾覆后的默然——禁语不在口而在心。同时这一章也给出了陆秀米自我解脱的尝试。

2、“她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过去的岁月,她觉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激流裹挟而去,说不上自愿,也谈不上强迫;说不上憎恶,也没有任何慰藉。”

“我的心情已不适合任何享乐。这是一个与过去彻底告别的仪式,也是自我折磨的一个部分。惩罚和自我折磨能够让她在悲哀的包围中找到正当的安慰。除了享受悲哀,她的余生没有任何使命。”【最喜欢的部分之一】

3、当陆秀米处在监狱中时,失去自由的同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因此她可以无所用心,这让她感到自在。而即将获得自由成为了一个问题,她觉得快了一些。因为她尚未做好面对自由的准备,“她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真正的息影之所。”

4、重返普济。归来不是少年。她还是第一次正视这个纷乱而甜蜜的人世【这是她曾经义无反顾所抛弃的】,它杂乱无章而又各得其所,给她带来深稳的安宁。【平凡人自有平凡人的适意】

5、历经千帆后自我的审视与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终极拷问:“不知是熟悉的歌调儿,还是这种一阵阵朝她袭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者是她母亲在重重叠叠的树林中呈现出来的那张模糊的脸,使她突然流出了悔恨的泪水【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引发记忆】。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个梦想中寻找桃花源的父亲的替身,也不是在横滨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间,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她悲哀地想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记忆深处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个生命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她的生命的终极领悟,建立在对自己不是什么的确信之上,实现了成为黎明中婴孩的存在样态的归真反璞,这是生命的回归,以此实现了对自我存在真正的确认。】

6、“与日晷相似,用光影来计算时间,往往必须将季节、时序、昼夜的长短一并考虑在内。当年父亲曾亲手制出墙影与季节、时许关联的对照列表……假如光影滞留在墙边的植物——比如蜀葵、芭蕉或枇杷的枝冠上,时间的计算就更不准确,因为植物每年都在生长,而开出花朵的数量与大小也不尽相同。如果父亲要想准确地计算出时间的变化,简单的办法就是制作一只沙漏。但父亲没有这样做。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对时间有精深的研究,倘若你被内心的痛苦煎熬得无所事事,情形也差不多【陆秀米重返普济多半能体会到昔日父亲陆侃的寂寞,小说最后的重合是时间的重合,准确地讲是陆秀米因痛苦和寂寞对时间更为深沉绵长的感知与昔日陆侃的相重合了,这亦是时间洪流中个体的孤独的重合和相契相承】……在他的遗稿中,对时间的细微感受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在他看来,时序的交替、植物的荣瘁、季节的转换、昼夜更迭所织成的时间之网,从表面上看,是一成不变的,而实际上却依赖于每个人迥然不同的感觉。”【江上数峰青,时间成为沉淀意义的依凭。】

7、“是夜大雪。光阴混杂,犹若蛛丝乱麻。奈何,奈何。”这是陆侃于光绪三年腊月初八最后写下的几行小字。

8、缸荷开败,陆秀米想到了秋菊。

9、“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花间迷路的蚂蚁。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琐碎的,没有意义【存在主义论调】,但却不可漠视,也无法忘却。”【“除非经由记忆之路,人不能抵达纵深。”】“所有这些往事,秀米以为不曾经历,亦从未记起,但现在却一一涌入她的脑中。原来,这些最最平常的琐事在记忆中竟然那样的亲切可感,不容辩驳。一件事会牵出另一件事,无穷无尽,深不可测……就像冬天的炉膛边正在冷却的木炭,你不知道拣哪一块会烫手。”

10、这一代的迷惘最终由沈小鹊收尾【只是在《人面桃花》中收尾,事实上这种陌生感一直随光阴流转,代代不息】。在接过蜩蛄会【这个名字言其弱小,生命短暂】头目的金蝉后,“金蝉的存在使她觉出了这个世界的神秘与浩大。”不知来由,亦不知所终。就像她主人的缄默不语一样。【这一笔点的好】

11、“芙蓉塘外有轻雷。”以及瓦釜的照应——“那声音在寂寞的雨夜,一圈一圈地漾开去,犹如寺庙的钟声。”她一遍遍地弹着瓦釜,眼泪流了下来。

12、杏花春雨江南——灯灰冬雪夜长

13、重访花家舍。陆秀米在后院照料花草,十多年。有一日陆秀米说想去看看花家舍那座小岛。岛上全是桑林。秀米看着远处一大片桑园发愣。秀米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不上去了,回去吧。”【“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眼前的花家舍反倒是虚假的,记忆中的花家舍无比真实。】“半夜里,一片昏暗的灯光将船舱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过舱门朝外一看,原来是有船队经过。每一艘船上都点着一盏灯……这些船用铁索连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行人在打着灯笼赶夜路。起风了,天空群星闪烁。在这深秋的午夜,看着渐渐走远的船队,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战,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见的不是一个过路的船队,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14、她从冰花所织成的图案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脸——父亲。解开“凤凰冰花”的谜底。父亲似乎捻须微笑,坐在一条宽敞的大路边,正和什么人下棋。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出梁庄记》:哀痛不是供否定所用,而是未来重新认识自我,重新回到“人”的层面——不是“革命”“国家”“发展”的层面——去发现这个共同体的存在样态。寒鸦按:读完《人面桃花》应该是哀痛的,因为目光落在了人的层面,而不是任何想象的存在,哪怕是大同世界,因为人的生命无需想象便已存在,生命的飘零亦如是。】

CC BY-NC-ND 4.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