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与人品:读董启章的《心》有感
农历新年快到了,又是时候重温经典贺岁片《呖咕呖咕新年财》。真不敢相信,那已经是22 年前的作品。
电影中,刘德华饰演的麻将大侠教晓我们「牌品好,人品自然好」,不过在创作方面,作品好,人品却不一定好。自从5 年前,不,回想起来是10 年前,只是当时还不自觉,我开始对应否被歌手的人品影响对作品的喜恶感到困惑。如果你也是香港人,也喜欢广东歌,很可能理解到这份困惑的时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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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的图灵测试
我不懂艺术,艺术评论我「识条铁」,但至少知道欣赏作品不该带著成见,被作者的私生活影响,是艺评人的普遍共识,因人废言并不恰当,更是常识。
有一次,我在一拳书店出席文善新书《不白之冤》发布会,会上偶然谈到相关话题,遂就我的疑惑向在场嘉宾请教,当时资深小说家谭剑的回应,让我留下深刻印象。谭剑除了小说也熟悉古典音乐,他以知名德国作曲家、剧作家,写出结婚进行曲的华格纳为例,表示音乐归音乐,即使华格纳私生活上是个绝世渣男,又极端歧视犹太人,我们也不应抹煞他在音乐上的杰出成就,否则就会错过伟大的乐章。
这个道理我本来就明白,得到谭剑的确认,我再尝试在听音乐时集中在作品本身,摒除成见,不去考虑歌手的人品与政见,努力过后却只能定论,我实在做不到。越来越多我曾经喜欢甚至沉迷的歌曲与歌手,我不想再听到,不想再见到;歌仍是那些歌,唱功还是那份唱功,我却无法再欣赏了。我想,反正自己不是艺评人,听歌不妨纯粹独乐乐,既然做不到纯以技艺评判,还不如就按自己一套好了,不但不再勉强区分作品与人品,反而比以前更加把两者一并考虑。
我并不是说要将创作者与歌手的人品列作评定作品的因素之一,更不是说「人品好,作品自然好」,而是更根本地,对我来说,作品本就是创作者人品的延伸。在资讯爆炸,人工智能年代,永远有着十倍速都欣赏不完的各种创作,我越来越发现,单凭技艺不足以感动我,作品里面,必须带有创作者本人。所谓「有人」,重点并不是由真人创作和演绎,更在于创作者往作品注入自己的生活甚或是生命,透过作品回应时代。
很多时乐队和唱作人特别吸引,正是由于他们诉说自己独有的故事,追随一队乐队、一位唱作人就是和他们一起成长,同喜同悲,即使缺乏最优秀的曲、词、编、监团队,演绎还不到顶级水准,也可能带来感动。反过来,再出色的演绎,假如异化于歌手的生活,歌曲所带的讯息纯属人设,好作品依然是好作品,但必然不会是我喜欢的作品,在不久将来,甚至没法回应人工智能创作带来的挑战。
流行曲作为群体创作尚且如此,写作就更甚,否则,为什么不用ChatGPT 就好了呢。作品里面「有人」,是作为欣赏者的我对创作的「图灵测试」。
书迷眼中的董启章
有了以上的感悟,我反过来检视,作为文字创作者的我又有否做到自己对创作者的要求。我的答案是,偶尔。
我的部落格叫作chungkin Express,取名直白得过份,意思正是我的表达(chungkin 是「重建」的港式拼音)。近年随着社会变化,或许也因着个人成长,我越来越强调写作的公共性,把web3 公民教育视为个人使命,自觉书写公共议题才对得起读者,3 年前把跟部落格同名的周报重新定位成《区块链社会学》,偶尔写得太累时渗入一篇碎碎念,就顿觉心虚。
然而,读者的反应却往往跟我的想法背道而驰,不少人表示比较喜欢读我写日常生活的「憨人日记」,反而我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去写的科普长文,还没按发布键,就能预计到将会是票房毒药。我跟读者交流时戏指大家八卦,死撑扬言不以like 数拟定题目,背地里,我很能理解读者的这份心情,只因为,我也是个读者。 (也八卦作者的私生活?)
去年飞地出版社以全新形式再版《天工开物.栩栩如真》 ,我「出柜」公开董启章先生(下称D)书迷的身份,日前他再版《心》,我因此重读一遍,除了获得更深入的理解,也受到更深刻的感动。在写作的领域,我无论质和量都无可能跟D 比拟,但硬要类比的话,《心》就像是小说家D 在芸芸野心勃勃的大部头著作以外,稍事休息的「憨人日记」,表面上取材缺乏公共性,实质上更能满足「八卦」的读者。
简单介绍一下背景。董启章于1992 年出道,1994 年获得两项联合报文学奖后,1995 起出版多部短篇小说合集、校园小品、长篇小说和V 城四部曲等,作品屡获殊荣,并数度改编成舞台剧。 2005 年,大长篇《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出版,揭开自然史三部曲的序幕;2007 年,第二部曲《时间繁史.哑瓷之光》面世;2010 年,第三部曲上篇,《学习年代——物种源始.贝贝重生》出版,故事仿佛预示了香港的未来,D 以小说介入社会,「在世界写作,为世界而写」的定位越来越清晰。然而,随着系列故事发展越来越庞大,故事计划赶不及社会变化,数十万字的稿件多次修改重写而未能演化成满意的作品,令D 陷入瓶颈之余,更于2013 年患上焦虑症,大半年后好转。
2014 年,D 获选为香港书展年度作家,同年台湾爆发太阳花运动,香港由占中演化到雨伞运动,自然史第三部曲下篇还未及完成,设定就已经跟现实世界出现巨大落差,「勉强写下去,也只能变成像疯子一样的自说自话。」D 如是说。 D 焦虑症复发兼日趋恶化,「强烈地感受到一个濒死病人的所有病征——心跳急速、呼吸困难、无法进食、肢体无力、全身疼痛」。正是在这个背景下,神秘女子「心」こころ闯入D 的生活,以他为主角,经他的手写下《心》并于2016 年初出版,不但以心药逐渐治好心病,更引领D 脱离创作的困境,其后写下《神》、《爱妻》等多部长篇小说,再获殊荣,创作道路重回正轨。
以老土又不文艺的说法,《心》是「董启章2.0」的开端。不难想像,踏入晚期的小说家D 为什么会选择以《心》的再版,揭开「董富记文字工场」自主出版计画的序幕。
《心》和分别心
从纯文学的角度,《心》或许不是D 丰富的作品中最优秀的一部,但这部注入了大量个人元素的私小说,却肯定是「最董启章」的作品。
打从初期的《地图集》,D 的作品就带有让人难分真伪的特色,唯独是《心》,虽然同样是虚构小说,却给人无比真实,甚至有时露骨的感觉,幸好连他自己都在新版序说「把自己患上严重焦虑症的几年间的经历,以最坦白和直接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不然我又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再次被「独裁者」D 玩弄于股掌了。 D 曾说虚构小说也具有真实性,以往我以为只是「语言伪术」,但这番重读《心》,我总算领会到当中意涵;应该说,对于感受的表达,虚构里头的真实甚至比如实记录有过之无不及,写实记录与描述焦虑症的经历,不可能表达到《心》的深刻。
即使你从未读过D 的小说,《心》也会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虽然字数不少,但分成56 个数千字的章节,既连贯又不妨碍单篇阅读,除了小量佛偈比较禅,全部以平易近人的笔触写成,包含叙事、对话、独白、写景等多种文体,却揉合得流畅自然,毫不突兀。此外,小说的核心隐喻也非常明显,就连从未受过文学训练的我都能意会,细听D 如何跟心对话,又如何从虚构中虚构出另一位女角安赛(anxiety),从纠缠不清的三角关系,最终理清到身心不二,读来惊心动魄,却又趣味盎然。
前面提到,我常纠结于个人与公共写作之间,处于一方面以科普为志业,另一方面读者对我的日常生活更感兴趣的两难。这番重读《心》,被平时天然呆但偶尔流露睿智的こころ点醒,深受启发。挪用こころ一针见血的原话:
「分别心!从一开始,你设定的自我与他人的对立,就是分别心造成的妄念。因为是妄念,所以加以超越的意图也就不会成功。」
原来,我执着于世界的重要性超越自己,表面上是谦卑,实际上却把个人与群体对立起来,把自己看得太特别,甚至是带点自负了。事实上,读者对我的科普文章兴趣缺缺,原因跟我不欣赏缺乏故事的流行曲类似,是我太有意识书写公共议题,作品没有了自我,读者自然也就没法跟作品连结。既然我是世界的一部分,只要能放下分别心,用心生活,即使我书写的是自己这个普通人,也必然带有若干普遍性,引起同代人、同行者与有着类似经历的读者共鸣。书写自己,到头来也是书写世界。
这么简单的道理,D 一定是8 年前就从こころ身上学懂了,才得以放下执念,从容面对自然史三部曲的有疾而终,由外向而内向,创作出精神史三部曲。
《心》、《神》、《爱妻》之后,D 继续孜孜不倦创作,尽管不再刻意强调回应世界,作品却从未离地,在过渡作品《命子》及新尝试《后人间喜剧》后,近作《香港字》从生活出发,渗入大量历史资料却不减趣味,毫不刻意带出道理,却又以极为独特的视角回应时代,虽然并未在文坛引起激烈回响,在我心目中却是再创高峰。
自主出版连结读者
关于透过作品跟读者连结,《心》除了内容方面注入D 的心,也在出版形式上进一步体现。
不愁没有出版社代劳的D,这次舍易取难,自主出版《心》,从头到尾监制每一个环节,跟编辑、设计师、技术人员和销售通路合作,与每位读者直接沟通,亲手签发每一本书,更出尽法宝,送出珍藏的绝版旧作、实体印刷版《心.特集》及《心之映象》NFT 等礼物。
除了连结读者,D 耗费大量心力,冒着被误解为炒作的风险自主出版,也是为了向面对困境的业界示范自主出版的可能性,同时「为作品提供一个永久储存和自由传播的载体,以补充纸本书的局限。」
即使你不是D 粉,甚至嫌他的小说又长又难懂,相信也没法否认董启章先生把作品与人品整合到极致,在世界写作,为世界而写,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首100 位读者可获赠纸本《心.特集》及《心之映象》N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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