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墜落的速度總是快過一切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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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主義和女性主義之間的關係,在迄今為止的任何形式上都是不平等的。這大概也是“社會主義的女兒們”天然感到痛苦的重要原因,作為綱領的那個主義不會讓步,需要你的時候,女權運動就是“社會主義事業”,不需要你的時候就是“尋釁滋事”、“挑動性別對立”。

中國的“女權主義”在眾多的女權活動家遭到抑制和抓捕時,也沒有掀起多少聲浪,她們留下的聲音微乎其微。但是在北大三女採訪上野千鶴子時卻被突然點燃,一夜之間所有人都開始討論"女權",尤其是那些從未關心過女性困境的投機者,爭先恐後。

老實說我已經受夠了,持續將這三個女人架在火上烤有什麼意思,最後只能得到男權社會的一聲嗤笑:怎麼樣,你們這個女權主義"不正宗"吧,連你們自己都這麼認為。

男性知識分子拐彎抹角地批評三個北大女生沒有教養,學識配不上北大這個名校。他們想要撕碎的豈止這三人,而是包括任何敢以女權主義者自居的中國女人,他們只能給出“三個好女權”名額,往後討論的空間也將進一步緊縮,男權總會得到他們想要的發言人,或用盡手段將其收編。

但作為這場"風波"的當事人,上野千鶴子在後來與戴錦華的對談中卻提到:"我接受了來自中國媒體的犀利採訪,我覺得中國採訪者比日本採訪者更能切中要害。"我願意相信這並不是出於恭維的目的,她真的用心傾聽了這些問題。而彼時得知我的女同學也正在遭受婚姻和生育的脅迫及自困,我更加確信那是無法迴避的問題。

女權活動家葉海燕在自己的文章裡也寫道:"她們的提問很真實,非常有代表性。她們只是藉與上野的對話來引入中國女性群體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對於一個真正的女權主義者來說,是非常有意義的。在女權主義者眼中,關於女性的問題,沒有什麼等級之分。沒有什麼問題是高大上,或者什麼是低小下。只要是涉及女性的問題,都是值得探討的。"

這對我很有啟發,我原先也是憤怒的一員,在看到整個活動背後的操作後更加感到憤怒,甚至是悲傷。我為什麼不願意談論此事,它讓我感覺是在這個本就不剩下什麼"女權"的地方,最後實施的某種卑劣的清場,所有人的聲音都會化作它倒下的那一聲震響。

但是在今天,我仍然回顧它,希望它不會如我所想的那樣輕易落幕,而是無限綿延下去:我們想補充什麼,我們想看什麼,我們還想問什麼——我們必須問的問題是無窮無盡的。而不是像有些媒體故作姿態地貼出標題:“上野千鶴子,不要回答。”我們已經受夠了長久以來的沉默和失語,我們應當繼續說下去,哪怕是錯的,也仍有轉圜的餘地。

今天是2023 年3 月8 日,我總是在這之前的一段日子裡,如此頻繁而具體地想起去年、前年與此相近的時光,好像因為這個日子,女性總是容易回到起點。這個起點不知是好是壞,如果是現實的、歷史的起點,是否也就意味著始終沒走出這個圈,如果是一個必須回望的出發點,也許可以為我們導正方向,給予更多的勇氣。無論如何,這一天是重要的,它提醒我們過往的時間、以及尚未到來的時間都同等重要,也同樣值得爭取。

但今年也沒有什麼"好消息",世界墜落的速度總是快過一切。更糟糕的是去年就在關注的"鐵鍊女"事件至今也沒有後續,在防疫的尾聲中前往豐縣的人統統被攔截在外,舊的罪惡彷彿銅牆鐵壁,不可撼動分毫。為其發聲而遭到抓捕的烏衣杳無音訊;因反對封控參與抗議而被清算的眾多女子仍沒有釋放的消息;香港的"三·八"婦女節遊行最終被取消;企業辭退遭受性侵的女員工,原因是其"有風險,會影響公司形象";受盡男權凌辱的女主播因被剝奪謀生機會而決意自殺,卻換來互聯網上如潮的蕩婦羞辱;一個女子被當眾強暴,警方通報裡卻無恥地寫道:二人是夫妻,衣服為她自己所脫……

而世上其他地方呢,伊朗女性持續抗議且不斷遭受打壓,塔利班宣布禁止阿富汗女性接受教育已超過五百多天,最新消息是女性即使在遭受家暴的情況下也將被禁止與其丈夫離婚,所有向女性提供情感和經濟支持的非政府組織均被勒令關閉。日本政府相關人員茂木敏充在推特展示了全員男性議員的合影照片,日本女權活動家轉發稱“沒有女性的國家,日本”,隨後日本財團於"國際婦女節"前夕發布了"世界女性議員比例"統計,該數據顯示,從1946年至2021年,女性議員的比例僅增長了1.3%,網民評論:日本的時間停止了。

正如海蒂·哈特曼在70 年代就已發出的感慨:“我們的運動已經不再處於那個令人興奮的,精力充沛的時期,那時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會有用:提高意識,把更多的女性(甚至比能容納的更多)帶入運動,在社會中增加女性問題的可見性,通常以一種在根本上挑戰資本主義和父權關係的方式進行。”如今我們恐怕更是不知道自己身在歷史何處。但也許“起點”存在的作用就是這個,它時刻提醒我們可以重新進行評估和分析,以瞄準女性解放的終極目標。

你不得不承認,"女權主義者"在我們的世界就已經並不是什麼令人尊敬的稱謂,不是一枚閃光的勳章,沒有人因為戴上它而獲得榮耀。大多數時候,世界會用一種輕佻的眼光注視你,尋找不解的根源,然後安心地背過身去,不再信任你說的任何話,因為你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尤其是當你返回到文學的領域、一切你熱愛的領域,那裡有一個固若金湯的秩序,只要你顯現出一點不滿,都會被視為將其當作武器,心懷不軌地刺探那莊嚴神聖的殿堂。哪怕被迫要承認你,他們也會先將你從那個位置開除,確保那裡再也沒有你的一席之地——"女權主義"就是這樣被吸收,用來反對女性的。

按照書上說的和人們的反應,我更是不知不覺成長為“激進女權主義者”。這種遲來的自覺和無時無刻的憤怒,首先讓我感覺到莫名的悲傷和苦澀,好像起初無意走到這裡,但最終還是走到了。人煙開始稀少起來,意味著理解你的人將越來越少,你受到的攻擊將越來越多,而最為重要的是,“激進”是否意味著真的有危害,是發現新大陸還是走入死胡同,有黑暗的一面最終將自己吞噬。

可是假設按照海蒂·哈特曼的說法——“激進女性主義的寫作的主要目的是記錄「個人的就是政治的」這一口號。她們認為,女性的不滿並不是出於適應不良者的神經質的衰嘆,而是對這個女性被系統地支配、剝削和壓迫的社會結構的反應。 ”那又有什麼激進的?擔心個人被政治吞噬嗎?個體的特徵在龐大的集體運動中被抹除嗎?我無法給出意見,但我認為這恰恰是對“女權”和“運動”的補充,而並非就可以用來作為“反女權”的根據,最好能達成中間的共識——讓所有人更好地生活下去。這也是我理解的“政治”的含義,所以有時候我並不反感它。

我在去年使用了“社會主義的女兒”一詞,卻未能探究其中蘊含的這樁“必然的悲劇”:馬克思主義和女性主義之間的關係,在迄今為止的任何形式上都是不平等的。提出這一觀點的正是“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海蒂·哈特曼,她在70 年代曾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名為《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不快樂的婚姻:導向更進步的結合》,反省社會主義國家的女性解放問題。她認為雖然馬克思主義方法和女性主義分析對於理解資本主義社會以及女性在這些社會中的地位都是必要的,但事實上女性主義一直處於一種從屬的地位。因為它們將女性主義鬥爭納入了反對資本的「更大的」鬥爭中。

這大概也就是“社會主義的女兒們”天然感到痛苦的重要原因,作為綱領的那個主義是不會輕易讓步的,需要你的時候,女權運動就是“社會主義事業”,不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是“尋釁滋事”、“挑動性別對立”、“破壞社會安定”。

馬克思主義和它所反抗的資本主義一樣,是性別盲目的。在大量爭取工人權益、優先考慮“階級”的議題和運動中,參與的女性都會驚駭地發現她的“同盟者”並沒有將她當作“同盟”,而僅僅看作是女人——不少男性被曝性騷擾,甚至是性侵的惡劣行為。我想他們喊出的關於“解放無產階級”的口號也許並不假,而是「許多馬克思主義者通常認為,“女權主義”往最好了說也不如“階級衝突”重要。」

或者今天他們已不再說“階級衝突”,而是“沒有人權還談什麼女權”,這種新的從屬關係強行將二者對立,非要人從中二選其一,不允許女性再強調女權、認為關注女權會削弱人權的重要地位,而是必須加入到他們廣大的同盟中去,因為解放了所有人,女人自然也會得到解放——這種論調不熟悉嗎?既然我們能理解現實困境並非由單個議題構成的,又怎麼能夠期望解決了它就能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

如果我是一個聰明的女權主義者,我就會說,在女性解放運動中,真正的敵人是所有人共同的壓迫者——歷史意志。但必須追問的是,龐大的歷史意志究竟寄身於什麼之上,我們不可能對抗一個無法被指認的東西。或者退一步踏入虛無,承認所有的"主義"和"運動"都是無效的,是人類的一廂情願,歷史的發展取決於無數的巧合與陰差陽錯。但我還是想做這種笨蛋,我還是想持續地做點什麼——如果什麼都不做,電視節目裡將永遠播的是減肥、美容和性愛秘訣,像我小時候所經歷的那樣。所有的產品都和家務勞動有關,好像女性面臨的生活處境就只有這個,而這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告訴我們應掌握的唯一知識。

2023 年的婦女節,哪怕我們學會從內衣和化妝品廣告中解脫出來,“嘗試閱讀政府工作報告為消遣”,但是在這一天中也尚未感覺到真正的快樂。所以我也沒有更偉大的祝愿,而僅僅先從快樂開始,先和自己的身份和解——哪怕是出於"私憤"成為一名女權主義者,哪怕真正想獲得的並不是清白的真理,而是世上的權力……別人已經那樣苛求你,你不妨多給自己一些寬容,承認自己的慾望並為其負責,道德不可能是個人的東西,也不可能是女性的東西。

在這一天,祝我們能夠保全自由——同時保持可抵制性、開放性、創造性和不完整性,這是女權主義的活力之所在。

世界墜落的速度總是快過一切,但我們有無法被撲滅的火——“有一種能夠發火之物能夠自燃,無需人點——當漫長的黑夜剛過——你無法把洪水包裹起來——放在一個抽屜裡邊——因為風會把它找到——再告訴你的松木地板。”

2023 年3 月8 日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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