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当作家在文字以外伤脑筋,关于亲子相处的7个问题:高翊峰VS叶扬
整理|杨若榆、梁心愉作者|梁心愉(新经典文化副总编辑)· 摄影| 黄蕾玲
➤Q1:儿子几岁时知道你是作家?
高翊峰:大概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夏的学校发了一份家长职业调查,他在调查表上写了「小说家」,这份问卷还要填家中收入状况、这份工作的未来性如何,他就写:「不太好,这份工作未来会被AI取代。」(笑)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夏知道爸爸是「小说家」,知道「文字工作者」是一个身分,又被悲伤地告知我的职业未来将被AI取代。
叶扬:我最近因为生了小儿子,便利用这段休息时间试着当全职作家。以前孩子知道我去上班,会有一间「办公室」,现在没有了,他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会问我:「妳如果不工作,为什么不去当警察?」他觉得派出所是一个满气派的工作场所。
我常常写我儿子说的话,因为他讲话很好笑,有一阵子还结巴,我一度猜想他是不是撞到头导致,后来才知道这是个过程。他现在7岁,最近我拍他照片,他会表示:「这张不要放喔,因为有不可以露出来的地方。」问题是他觉得不可以露出来的部位是脖子以下的全部身体,很麻烦。 (众人笑)
➤Q2:爸妈写孩子,写与被写的人会不会不自在?
高翊峰:夏开始注意到我常在脸书贴与他的日常对话,大概是在他五、六年级的时候。
我猜不自在可能跟羞耻心有关。我曾经贴过夏小时候露两点的照片,那时他满开心,可能还有点骄傲:「我很可爱喔。」按赞率又很高。直到后来某次他对我说:以后要贴的照片和文字,希望都让他看过。我说好,审查机制就开始了。
我觉得那是性别意识开始萌芽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被看见的裸露感,开始有防备心。原本贴对话是做纪录的小动作,希望把这个时刻留下来,未来可以回顾它,但原来也有其困难。
我其实满怕写家人的。叶扬写家人很直率、猛烈、有趣,我作为父亲,可能比较害羞,比较多担忧,没办法很本能地追赶跑跳蹦。写作者最难的,就是写跟自己非常近的事。
叶扬从挖掘自身到书写家人,想知道妳怎么看待这件事?
叶扬:刚开始写彼得先生(就是我先生)的时候,我是没有考虑他的想法的。因为跟他太熟,16岁就认识他了。
他很难读完一本书,我说:「这本书你看得怎样?」他会说:「我看了一ㄓㄤ。」我以为是一章,结果是一页,所以我不是很担心他。
有次在电梯里遇到同事,她说:「看妳的书,妳先生很好笑欸!但我老公看了说:『当妳老公好衰!』」那时我才开始想,是不是不应该再这样写了。
高翊峰:别人读我们写家人,跟我们面对家人去做的书写,感觉不太一样。每次写夏的时候,虽然只是短短的对话,心情其实是复杂的。
➤Q3:在家里一起看电影,看到限制级的场面,怎么办?
叶扬:现在看Netflix,偶尔会突然出现性爱场面,猝不及防。以前的影视,这种场面会有一些铺陈,能预期事情快要发生了,可以转掉,现在情节都单刀直入,来不及拦截,于是我儿子有时会看到那样的场面。这时候我就会想:他会不会受创?我要不要关心他?
有一天我问他:「你看到那个女生脱衣服了吗?觉得怎样?」他说:「妈妈,她这样会着凉,她脱光光之前有关冷气吗?」因为他从澡盆出来时,爸爸都会说要把冷气关掉才不会感冒。
我的儿子还小,但高大哥的儿子已经青少年了,在他面前讨论这些,会不会尴尬?
高翊峰:这真是现代父母满重要的课题。 《聊聊》这本书的前身是联合报家庭版专栏,其中有两、三篇写到孩子的性意识、性启蒙,当时的主编读了,问我可不可以多写这样的题材,因为「家庭版真的很需要这样的内容」。
我说:「会吗?台湾很进步,应该很开放才对啊?」主编说:「大家会讨论,但不会公开。」言下之意是「难得有你愿意公开谈论这件事。」
我写于夏的文章都会先让他审稿,他也曾退过我两篇稿子。
其中一篇是将「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多响亮」那首歌改编为「内裤版」,里头有很多性的讯号。于夏大班时唱这首歌时,跟罗比一样完全不知道男生女生的差别。
另外一篇是跟第二性征的改变有关。他说他身体不舒服,鼠蹊部不是他熟悉的感觉。我说这很正常,如果非常难受就去冲个冷水澡,也说明男生大概会有哪些生理现象。
有一次小学同学因为他留长头发,嘲弄他应该去上女生厕所。他很生气。我向他解释,有需要的时候,女生也可以进男厕,男生也可以在寻求女生的理解后进女厕;有些咖啡厅、图书馆的洗手间是男女共用的。
我觉得叶扬刚刚说主动问罗比:「你有看到吗?」这很重要。如果我们把他的眼睛遮住,我倒觉得这对他的性启蒙不太健康,好像那件事是错的。
问一句「你有看到吗?」我觉得是对的,我也会这样做。
叶扬:我家先生的反应很不一样。有一次看卡通时,性爱画面突然出现,我先生就大叫一声:「你要不要吃肉圆?」然后就把儿子抓去吃肉圆了。同时他还瞪我,觉得这卡通怎么可以让小孩看。
后来再遇到类似画面,罗比就会跑去跟爸爸说他应该要去吃肉圆。各位不要小看小孩的联想力和记忆力。如果你好好地、淡淡地讲,他可能就若无其事,但你大吼一声,他以后就会看到这画面就想吃肉圆。
高翊峰:我以前做男性时尚杂志,里面经常有女孩子穿泳装的照片,这些杂志都在我的书房里,没有藏起来。夏会跟我一起看,我们会针对照片的角度、光线、好不好看做讨论。夏不认为女生会着凉,不然整本杂志都着凉了(笑)。
他跟我一起看电影,看到限制级画面时会撇过头去,问我结束了吗。我想这是孩子的本能,我们没有叫他避开,也觉得不用回避,但他会自己思考要不要面对。
叶扬:我有跟我先生说你之前是男性杂志总编辑,有很多杂志,也不禁止儿子看。我先生的反应是:「高大哥什么时候要断舍离,可以去他家玩吗?」可见他有多渴望。
➤Q4:是否观察到小孩对女人的品味是哪一种?他有喜欢的女生了吗?
高翊峰:关于这个,我跟夏讨论很多次,他总是觉得我很烦。我很欣赏他欣赏的那个女孩。
她跟夏读同一所幼儿园和国小,从小,她看到夏就会大喊:「高于夏!」然后狂奔过来想要熊抱他,夏则会跑给她追。但她很大方,不改本色。
有次我看到一张照片,国小的校外旅行,他们俩坐一起,合吃一碗面。好像有同学调侃他们谈恋爱,但他们完全不在乎别人讲什么,很像好哥儿们。我对夏说:「很好,我欣赏你欣赏女孩子的方式。」不是因为有没有谈恋爱,而是可以跟个性很开朗的女孩合吃一碗面,不在乎别人的调侃。
那个女孩很好相处,他们俩可以一直聊天。即使比较大了,已经懂了男女差别,依然愿意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性伙伴相处,一起不在意外界的看法。
叶扬:很大方的小孩耶。我以前读政大,学院在后山,每天要爬山上去。有一天我遇到一群幼儿园小朋友来郊游,大家手牵手排队,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对他们说:「哎哟,恋爱喔!」那个小男生就抓狂跑过来踢我,把我的脚踢到破皮。后来我跟别人讲这段经历,大家都说我活该。 (笑)
高翊峰:我很好奇罗比会怎么样?
叶扬:我儿子对女人的品味非常……厉害(众人笑)。他喜欢长发,而且是大卷发、穿马靴,每次看到他都会说:「好ㄇㄧㄝˇ唷。」我有天在看老电影,萤幕上出现玛丽莲梦露,他也一直「好ㄇㄧㄝˇ」。
高翊峰:他很懂。
叶扬:他喜欢迪丽热巴那一型,明眸皓齿,穿短裙,或头发很卷、很乱、平常没有梳头的习惯。
高翊峰:应该是有个老灵魂?喜欢复古的风格。美的标准本来就有其循环,今年可能流行短发,像叶扬这样,10年后又会再流行回来。 70、80年代玛丽莲梦露带给全球的旋风,就是罗比喜欢的那种风吹起来的头发。
叶扬:他喜欢的女生都是一个样:大卷发、冶艳型。我曾经请先生进房间,跟罗比讲女生内心的重要(我先承认这是我的错,男人对女人的品味应该他自己决定就好,不要想办法纠正他),结果我儿子回问:「内心长在哪里?」我先生说:「大概是这里。」(手比胸部,众人大笑)
你儿子喜欢怎样的女生?
高翊峰:直发、安静、少话。
叶扬:对嘛,有注重内心的感觉。
高翊峰:我也不确定内心在哪里。 (众人笑)
小朋友在摸索对异性的欣赏时,重点不是他喜欢哪一型,而是多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我想,彼得跟罗比讲「内心大概在这里」时应该是很骄傲的——爸爸比你懂很多。
➤Q5:两位有向自己的父母学习做父母吗?
叶扬:都是我母亲指点我后,我才赫然发现应该跟她学习。
我是个很随便的人,但我母亲是个看得很深的人,处女座,会察觉很多细节。有时我觉得罗比的功课不够好,放学就问他今天考试会不会写,我妈就会說妳不要一直问,他想讲再讲,妳一直问他就会觉得自己很笨。
于夏在书里曾经说: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我儿子现在就在这个阶段,非常玻璃心,会这样是因为上学之后有了比较的对象,不然他在家跟我先生比,他是满有用的(笑)。
他会跑去跟朋友比,说自己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是不是没有用的人?我讲一百遍他好棒、超帅,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丑哥」,不会相信。
欸,于夏举手了,我好紧张喔。
高于夏:我觉得就小孩的观点,国小阶段跟同侪比较的时候,只有分数容易比较,好像同侪分数比你高,就比你有用一点。我也经历过国文考49分,被质疑说「你爸妈不是文字工作者吗?」但是我印象很深刻,那次我说我是个没有用的人时,爸爸说:成绩上跟别人不一样,不代表你是没有用的人。爸爸给我的观点是:数字不能用来评断一个人。叶扬阿姨可能可以把「有用」的定义解释给孩子听。
叶扬:得到这样实际的答案真好。
高翊峰:我很开心于夏可以主动发言。如果真的要给孩子价值判断,我会觉得,孩子主动表达看法,不管那看法成不成熟、正不正确,也不管说得好不好,愿意跟大人说话就是「有用」。
叶扬:我一直觉得男人似乎对他的孩子是比较尊重的(同时也保持一种距离感)。就我自己观察,大部分母亲不太担心孩子喜不喜欢她,因为孩子是妈妈的一团肉,我的一团肉讨厌我,就好像我的左手抽筋一样,抽筋的时候要站起来跳一跳甩一甩,过程中这团肉高不高兴不要紧,我是在帮你解决问题。我当妈妈以来,觉得「尊重」这件事情我要特别去注意,要花一点时间去习惯。
也许因为这样,母亲的控制欲望也会比较强,父亲反而还好。
我在读《聊聊》的时候,觉得有些题目我大概没办法这样思考。因为你的确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在对话,但对我而言是在问一团肉(笑)。
我跟儿子的相处中,击中我的部分都是因为我很痛,他痛我跟着痛。他回来跟我说:「妈妈我英文很烂,回答问题的时候旁边女生说:『连这个也不会。』」我就很痛,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没办法坐下来聊「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他受伤就是我受伤,会想赶快让他止痛。
父亲比较尊重孩子,把孩子当成独立个体,遇到事情让他自己处理。
高翊峰:太太怀孕时,我心里其实是非常担忧的。因为我是需要人听我讲话,或讲话让我理解的人。
有一次印象很深,在我们家阳台,夕阳无限好,我把手放在太太肚皮上,感受于夏第一次的胎动,那个当下,鸡皮疙瘩起来了。当时我有一种异形快要出现的感觉,无法躲掉。
父与母就差那块肚皮,父亲真的是「外面」的人。于夏隔着肚皮碰到我那一刻,我是非常担忧的,瞬间有一百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现、为什么我会成为父亲、我究竟能不能做好父亲、以后会不会出事……
在夏变成会说话的灵长类前,我都不知道夏为什么哭、哪里不舒服,一直到夏能说给我听,我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父亲是局外人的时间可能长达两、三年,在那个位置接收微弱的讯号。要过了那两、三年,才能成为自己人。但妈妈好像不需要。
➤Q6:最容易对孩子生气的点是什么?
高翊峰:我经常生闷气(笑),李崇建也说书里我常常生闷气。
叶扬:对,书里很多次提到你生闷气。
高翊峰:有时候只是喊他三次他不理我,不知道他在关注什么,我就会就生闷气。有时候则是我提议去做什么被他拒绝,这种奇怪的日常小事。如果是学生这样对我,我可能没感觉,因为是我儿子,一点点小细节都会让我有不一样的波动,有时候是很好的,有时候是不太舒服的。
最生气、最过不去,是他不跟我说话的时候。有时候我们讨论比较复杂或严肃的问题,他会说我现在无法回答你,给我几分钟,我要回房间去,再出来跟你谈。被断绝那一刻,我会有非常复杂,难形容的情绪,比生气更复杂。
叶扬:爸爸是不是很容易因为孩子说一句话的口气不对,就激动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感觉爸爸这个身分好像不太能被挑衅喔?妈妈面对小孩态度不好,通常就会接一句:「他累了。」(众人大笑)
我自己的猜想是,妈妈比较能解读孩子没说出口的话,也会为自己的那团肉辩解,反而不容易被挑衅到。除了一些情况,像是叫他不要乱冲,这样会受伤、那样会很臭,说穿了就是不想自己的一团肉受伤或很臭。相反地,父亲对这些好像比较无所谓。
高翊峰:于夏如果去冲,我应该会很高兴。
叶扬:但他如果把手弄断了?
高翊峰:就说下次不要再把手搞断了。 (众人笑)
不知道彼得先生会怎么面对罗比挑衅的时候?印象中于夏没有挑衅过我。
叶扬:你这句话满挑衅的喔,哈哈。于夏15岁吗?
高翊峰:对,他也会提醒我,他在青春期喔,我要把我的中年危机处理好。
叶扬:你会担心他的青春期吗?
高翊峰:稍稍责难男性一下,我们的青春期好像一直没有过完,会延续到中年。每次看你写彼得先生我会想:他青春期很长耶!
叶扬:你看得懂他! (笑)
高翊峰:我跟夏的互动有时很像青春期的大男孩。比如说我们会在家听音乐,一起做一些很笨的舞蹈动作,在对方面前搞笑,但不会讥笑对方。用自己的青春期去面对于夏,似乎就不会遇到他青春期的反扑?如果爸爸可以不要这么孔武有力,不要像我爸爸这么……
叶扬:高高在上?
高翊峰:对。我跟孩子一样有青春期,他青春期的时候我也用青春期的样子待他,说不定就可以解决问题。
叶扬:我刚刚低头想了一下,我真的不了解我先生耶。他昨天半夜一点起来喂奶,传给我一张照片,是他经过「九九神功全球总部」自拍的,他觉得很好笑。我真的没办法相信有人会在半夜一点传九九神功的自拍照给我。我早上提起这件事,罗比就问那是什么,彼得说是一种悬吊系统。
高翊峰:彼得先生以大男孩方式跟小男孩一起生活,说不定会找到两人一起度过青春期的方法。我也期待,用青春期的眼光跟夏一起欣赏这个世代很棒的东西,玩在一起。
➤Q7:于夏,爸爸这样写你,跟你一起长大,你会不会怕他老?
叶扬:我觉得能够成为亲子是一种缘份。前阵子我买了一本满红的书叫《面对父母老去的勇气》,结果我妈说:「妳干嘛买这种书!」她觉得她又不老。
当你慢慢长大,发现爸妈渐渐老了,会明白一些事,知道他们也很努力。举个让我吓一跳的事,生罗比后我爸给我一本泛黄的教养书《一分钟父亲》,里面说:骂小孩不要超过一分钟。我看到后世界就崩塌了。因为我爸在我小时候就是会说:「我现在要开始骂你了……」一分钟到了,他就不骂了,改聊《灌篮高手》怎样怎样。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爸发明的,原来我爸也是看书学怎么当爸爸。
我想问于夏,你会慢慢发现你爸变老、你爸很怪、原来有些事你爸是跟别人学的、你爸也有困惑……这种时候你怎么想?
高于夏:他一路把我带到大,应该就是跌跌撞撞的吧。我接受他身体上会老,但我们坐下来聊聊的时候,我还是把他当成年轻人,只是经验比较丰富的年轻人。我不会特别把跟我坐下来聊聊的爸爸视为老人,或特别厉害的人,就是一个跟我一样是青春期,但经验比我老道的人。
高翊峰:谢谢于夏。我会多登山、运动,保持年轻。 (笑)
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但我好像还没办法放下我是儿子的身分。一部分原因是我还在比对,于夏也是儿子,这两个儿子之间有什么差别?我想多保留一点我跟于夏还有共同身分的时间。
我仍经常回想,自己是儿子的时候做了哪些事,包括跟父亲对抗、离家出走。我也一边观察,于夏跟我互动时的状态是什么,希望可以持续保有跟他对话的可能。 ●(原文于2022-08-19于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聊聊<br class="smart"> 作者:高翊峰出版:新经典文化
作者简介高翊峰
一位写小说的父亲。
出版长篇小说:《2069》、《泡沫战争》、《幻舱》;短篇集:《乌鸦烧》、《奔驰在美丽的光里》、《伤疤引子》、《肉身蛾》等等;以及抒情长文:《恍惚,静止却又浮现:威士忌饮者的缓慢一瞬》。小说已翻译成英文、法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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