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自己的道德體系,我們必須思考真相
在2024 年國際婦女節前夕,我重讀了去年為此寫的文章。面對那些憤怒和悲傷,像是重新被舊日的鬼魂附身。但也有陌生。僅僅一年,世界變化如此之快,我也是。
如今的差別是,我好像不再那麼憤怒了,眼前的我活下來了,並且可以這樣認為,一個女人能夠活下來,也是一種女權主義。
我知道距離上一個國際婦女節之間,仍然有很多值得憤怒的事,比如我在寫這篇文章時,龍湖重慶北城天街商場為婦女節策劃的粉色標語被舉報撤除了,甚至沒能迎來婦女節。
我已經不用再舉例,女性在這個社會中的生存與生活,是多麼的宛如鬼打牆——而科學上解釋了,「鬼打牆」是一種運動幻覺。我是不是可以誤用一下,進而提出我的問題:是什麼運動的幻覺。是女性的運動,是女權的運動嗎。
我想起講過很多次的那個故事,在一次大學課堂上,女老師看了一眼台下剛從手機螢幕中抬起頭來的女學生,緩緩說道:今天我們坐在這裡——就在大學的課堂上,一個女老師給女學生上課,這樣的場景距離它第一次發生時還不算太遠。也許只過了一百多年。
說實話後半句我已經記不清了,或許是我自己補充的。但不妨試著進入這個敘事,想想全人類的歷史,這一百年放在其中顯得多麼微不足道,讓人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嘆息。
於是今天對女性的所有批評和抑制,尤其是她們在藝術領域的成就(從事功能性、實用性工作的女性反而成為他們歌頌的對象),貶損她們受到教育後朝著精神進發的所有探索,顯得多麼蒼白,乏味。世間男女,連起點都不在一個體系內,最終到達的時候卻要套用長久以來父權建立的評價系統,這根本是無效的,並且有欺壓人的意味。 (如果女性也被承認為“人”。)
最近我讀到清代的女權運動者何震(何殷震)於1907 年發表於《天義》雜誌的《女子宣布書》,其文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震耳發聵,她在文章末尾寫道:
要而論之,男女同為人類。凡所謂男性、女性者,均習慣使然,教育使然。若不於男女生異視之心,鞠養相同,教育相同,則男女所盡職務,必亦可以相同。而「男性」、「女性」之名詞,直可廢滅。此誠所謂男女平等也。近日中國之女子,欲爭此境,凡種族、政治、經濟諸革命,均宜先男子著鞭,勿復落男子之後,而男女之革命,即與種族、政治、經濟諸革命並行。成則伸世界惟一之女權,敗則同歸於盡,永不受制於男。此則區區之見也。知我罪我,非所計矣。
我對這篇文章印象深刻,何殷震寫下這篇宣布書時,清朝還未滅亡。我想像從張戎《慈禧:開啟現代中國的皇太后》延伸出的那些假設,慈禧在當時的舉措培養出了中國最早的一批女權主義者。然而何殷震在1908 年所提出的問題,一百多年過去了,在今天仍然使女性受困其中。至於她在一百多年前遙想的那個未來,“男女之名詞,直可廢滅”,在今天卻有變本加厲的趨勢,並且由如何對待“跨性別”的議題中顯示出它的蒼白來。
我說我不再那麼憤怒了,並不代表我不關心,我最迫切的願望變成了一個女人能否活下來,包括我們關心遠方,我認為最主要的也是關心遠方的女性生命和自由。它們必定是聯合在一起的。當我說女性生命的時候,它包含著活,以及怎麼活。
而世界挑釁我們的那些,它確實包含了對女性的蔑視,甚至是仇恨。但我會因此受傷嗎?我燃燒起憤怒的烈火,只為了對抗這一點?這樣的事,我已經做過太多太多,以致於大部分時候都是精疲力竭的。可以說我是逃避,但我還想保存自己的火焰,它應在別處燃燒,且不至於讓我耗盡。
在「三·八」國際婦女節前夕,還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可以寫入女性歷史的事(如果將來人類歷史遭遇鬼打牆,又返回到那個女性始終無聲的深淵之中,我們就單獨保存那火種,稱它為女性歷史)。即法國成為第一個將中止妊娠寫入憲法的國家。我認為它的重要性,有如歷史上英國女性首次獲得選舉權。
於是我的世界就很割裂了,打開微博,人們在討論龍湖重慶北城天街商場為婦女節策劃的粉色標語被舉報撤除,打開Threads,人們在談論法國將中止妊娠寫入憲法。我們活在相通,卻不相等的歷史這一頁。我也並非有意對比,只是二十一世紀的網路剛好連結了我,並準確顯示出我的座標。殘酷的,貼心的。
今年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我只能祝福你,世間的姊妹。我相信你讓自己活,讓身邊的朋友活,讓遠方的朋友活,就是做過最了不起的事了。在別處,我們談一些憤怒和羞恥,但是在女性的議題上,我們應該自信地走下去。
我自己不再那麼憤怒(是的,我也為自己進入不再那樣憤怒的階段而感覺良好),但我也不會勸阻你撤銷憤怒,因為我認為它仍然是最有力量的情緒。但不要忘了,我們不總是面對自己的敵人,面對其背後頑固的歷史意志,大部分時候,我們面對的是自己,和所愛之人。而憤怒一旦得不到出口,無法直接換來結果時,也許會燒向我們自己。
如果歷史上的女權主義者提出了憤怒的力量,然後我們使用它,並一再證明了它。那是不是代表在女性身上同樣蘊藏著其他力量,可以被確認和使用。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目的不是要抑制憤怒,如果它擁有鋒利的刃,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刀鞘。因為憤怒,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時間最多。
我今天重讀埃萊娜·費蘭特在2016 年接受Heti 採訪的文章,裡面談到了諸如女性創作如何建立起自己的文學傳統、如何面對女性被貼上「自戀」的標籤、為什麼有那麼多女作家會貶損我們創造出的「知識份子」女性形象、是否要生孩子,她的回答都讓我非常感動。但我也在意一個不起眼的細節,當費蘭特被問到,你抽菸嗎?她的回答是:直到幾年前,我還抽很多菸。但我突然就戒菸了。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抽煙時寫下的文字總是好過那些你擔心抽煙影響健康時寫下的文字。但我們要學做得更好,不一定要傷害別人和自己。
我想如果我再年輕幾歲,肯定不會注意到這個對話,或者有心嘲諷,對「健康」、「自律」等正確的一切感到嗤之以鼻。我恨不得殺害我自己,與秩序同歸於盡,來完成絢爛的生。但最後一句話,像母親,她說我們要學做得更好,她說我們不一定要傷害別人和自己。這沒有錯。我想像那個過去的自己,正迫切想要切除連接母親臍帶的自己,這也是不屑的。但此刻,我為何主動選擇了這個「母親」——我發生改變也是由於不斷遇到這樣的女性,我的母親孕育了我的身體,我的思想卻由一些甚至未曾謀面的女性孕育,這不是「母親」又是什麼?這種孕育將我從我們所居住的「男性城市」中解救出來,我意識到應當為「女性服從男性創造的世界的規則」感到憤怒和羞愧。
但費蘭特又說了:「不服從的系統實踐還是男性價值體系的內在組成部分,所以它事實上無法真正解放我們;而且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會壓垮我們,讓我們成為男性慾望更嚴重的受害者,尤其在性領域。
對我來說,憤怒消解是自我凝視、自我監視的結果,是因為我思考,我寫作,我觀看過往的憤怒,並覺得它主要傷害了我自己,以及我愛的人,其他人。我也知道有一些女權主義不提倡女性過度自省,這會消耗我們,但如果我選擇了文學為方式,那就正如費蘭特所說:「我們有權利、也有義務充分地探索自己、消失、穿越令我們痛苦的邊界。 我還是堅持自我監視——它意味著選擇、承擔責任,還有掙脫束縛的必要——這麼做是為了認識我們自身,而不是迷失自我。
憤怒也會“帶我們去從未踏足的地方,去我們恐懼前往的地方”,但我認為它無法帶回這些陌生和恐懼的影像,如果我的目的是要傳遞和共享,我就必須使用這種「母親」的力量,我必須做好準備,不斷向深處挖掘,並將它們帶回。
談論女性的問題時,我們不總是只盯著「女性」談論,可以在自己熱愛的世界中截取,可以選擇以任何東西為方式。如果去年我談論的是,世界對我們做了什麼,而感到憤怒,那麼我們現在可以談,我們還能做什麼。我們先承認女性是受害者,然後呢?我已經意識到,我並不總是有力量憤怒,有時候我也想沉默和旁觀,那我就什麼都不能做了嗎。答案肯定是有,而且不只一個。但我還不知道,我只能繼續探索。
但是原諒我,還不能說出慶祝的話。我只能以費蘭特在2022 年接受伊朗獨立記者希瓦·阿哈萬·拉德(Shiva Akhavan Rad)時說的話結尾:「對我們女性真正有用的歷史並不是看似勝利進軍的那部分,而是那部分能提醒我們過去數個世代的人們所經歷的痛苦和不公的歷史:這樣的歷史能保證我們能對他們公正以待,不至於沉溺在自己勝利的幻覺之中,而是在勝利之後重新開始,並且警覺地意識到,每一代人,哪怕從先前的世代汲取經驗,也會鑄下自己的錯誤。
2024 年3 月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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