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152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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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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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物理上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内心的房子就会真正变成广袤起来,先是房子的围墙被瓦解了,然后长出了草原,越来越广袤,有时可以看到大海,深邃、沉静、又疯狂。如果有了属于我的空间,我想怎样都可以。即便我的房间是一具只有152cm的躯壳也OK。

前几天听「除你武器」,主持小吴说,自青春期成为住宿生起,他就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他对未来的想像是:自己住在位于繁华城市中的一栋公寓里,半夜三点可以起床去冰箱倒出一杯冰牛奶喝。他说,想一个人生活,是出于对自我空间的渴求,也因坚信自己可以一个人在世间闯荡。那幻想中也藏着他对母亲定下的「健康生活」作出的反抗——他不但要半夜三点还不睡,而且还能喝没有热过的牛奶。

我小时候的梦想和小吴对未来的想像十分相似。我那时也希望长大后可以生活在大城市的高楼公寓。翌日无需早起的前一夜拼命玩,每周把不同的人带回家玩(任何我喜欢的人,朋友,情人,陌生人;可能是聚餐,可能是做爱),或者自己打电动,疯狂看电视,听电台,画画,暴食,自慰。我想要一个没有桌子椅子、没有床架、没有住书架的房子。我会认真地清理地板。书攞在地上,躺地上看书。在地上吃饭,在地上画画,在地上打滚,在地上摸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在我梦想的未来,能够永远陪伴自己的没有家人,也没有猫,只有空空的房子,木地板,落地窗,和趴在地上的我。 (现在回想起来有够病态的^_^)也许是因为内心的空间极度狭小,我连给自己呼吸的空间都没有,何来的想像力去想像和他人柔软互动的未来?

(虽然长大了知道,在地板完成这么多事情并不方便^_^,但若是能够实现,还是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忍不住要抱怨台湾的房东,会不会太喜欢在房间添置家具?本人宁愿提高租金只求一个空房子。)(不是啊!我租的房子,放了房东的家具,房东是不是该给我租金?)


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有一个阳台,是家中唯一的阳台。全家人的衣服都晾在阳台,于是我的房间24小时都有可能被打开,并且以我无法反驳的方式。如果人的自我和外界真的有一条边界,我那条几乎是无间断地被剪开粘上剪开粘上⋯⋯啊不是,应该是剪开后就随风摇摆,开开合合不由我控制。

后来。 12岁开始住寄宿学校,从那以后一定要尝试独居的愿望更强烈了! (写出来还是忍不住打了惊叹号!)边界被侵犯的时候,最开始,我筑起一道围墙,谁来我都烦,后来,我又推倒了围墙,谁都可以来。写到这里觉得很苦^_^除了大学毕业后两年工作住在自己租的房子,12岁到现在,我都和别人住在宿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适应了没有隐私的生活,在省房租和个人隐私之间,个人隐私被我十分轻易地丢弃了。 (其实也还好,就是不能随便自慰^_^)

那时,我日常的身体感官是:觉得自己身上黏乎乎的,有很多自己看不见的东西缠绕着,总有一种想甩开一切的冲动,哪怕是赤身裸体也还是觉得,连空气都在侵扰我。

(讨厌冬天,它逼迫我必须被包裹起来。相较之下,夏天虽然炎热,高压空气让身体更感紧迫,却可以理所当然地尽量少穿,理所当然地将一切推开,哪怕是附着在皮肤表层的汗,也是我自己的东西,与外界无关。)


我至今仍有一种执念:如果在物理上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内心的房子就会真正变成广袤起来,先是房子的围墙被瓦解了,然后长出了草原,越来越宽广,有时又变成大海,深邃、沉静、又疯狂。我想不停地滚动,奔跑,爬行,伸展。

我短暂地拥有过,自己的房间。我在房间里做了很多我想做的事情,体会到了独居生活的好。也意识到,关系对我来说意义在哪里。

那阵子我养了一只叫「珍宝」的小猫友。前几天刚跟苏说,我无法形容爱是什么。但因为和珍宝在一起过,写下这一段的时候,我可以描述出什么是爱。爱是在一个我们共同呼吸的空间里的每一点微小实践。

爱就是,让出一些空间给你。爱是,我下班回家,蒸鸡胸肉,打成肉泥,看着小猫友津津有味地吃;爱是,我想躺在地上发呆的时候,心甘情愿地将地板的猫毛处理干净,再清爽躺下。爱是,周末早晨有珍宝在我的手臂踏踏,无论猫友出于什么动机,我都心怀百分百的感激,感谢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那时我还很年轻的心,在不需要陪伴的时候,觉得一个人做什么都可以,因为表面事实就是如此。我可以一个人做所有家务,家电可以自己处理,饭菜可以自己料理,清洁的事情也从不困难,我可以抓小强,下雨了我自己关窗。那时候我的心无时无刻都在大喊:「可以,我全都可以!」好像恨不得全世界知道:我这么能够独自面对生活的一个人,不需要任何人来检查我。

因为那时候有个人的存在,总在提醒我:你一个人不行啦。

当时的男友常常来我的房子串门,来吃饭、来睡觉,来做情侣都会做的事情。和他亲近的那段日子里,我的房间又变成了可以随意进出的房间。 「男友是自己选的,他来的时候,房子有点人声,也挺好的。」——那时的我总忍不住堕落于「不寂寞的生活」。如此一来,我失去了独居的正当性:门是我开的,似乎也没有很想要自己的空间嘛。 「被侵蚀」的发生十分幽微。这感受就好像我的生命又出现了一个阳台: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们是对方十分亲近的人,于是他开始像在自己家一样上门来;我好像离不开他,却又时刻因为自己没有独处的时间感到不安——内心的自己好像快被挤死了。而他出差的日子,我恣意快活,像极了小时候家里大人出远门晚回家,我和弟弟在家狂欢。 (淦,那明明是我租的房子啊!)

我强烈地感受到,我不愿意让步,不要再靠近,我一步都不想再让了。


年初回家的时候,家人已经搬家三次了。这一次,我们住进了政府的公屋。因为长年不在家,我在家中没有自己的房间。踏进房子的那一刻,我觉得这屋内一定有某一角落属于我,但这屋内没有任何角落真的属于我。有一天我看着这陌生的房子叹了一口气,我听见那叹声了:是啦,是这样的啦。

过去,我明明就是一个不怎么冒险的人,迷恋一些无聊又永恒的东西。这些年却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朋友眼中「勇敢」的人,因为我看似更愿意在陌生的地方生活(笑死,苟延残喘而已)。思考速度还来不及明白这「勇敢」从何而来,身体却先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动,直到试图借着写作厘清这一切的当下,我才明白,从没有人会选择成为勇敢的人,是物理层面上的窘迫使得人做出看起来勇敢的举动。人只在做自己可以选择做的事情而已。 (难怪朋友总会在我很穷的时候夸我勇敢^_^)

但人还是要保持乐观。此刻,我那张小小的单人床,没有任何人会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坐上,我在研究室的桌子,只会置放属于我的物品。也许半年之后,我就失去了使用他们的权限。使用有期限并不可怕,毕竟这世间并不存在没有永远属于我的物理空间。但在这加起来不足3坪的空间内,至少,我也可以半夜喝冰牛奶!

(就像我的好朋友莫小贝所说的:自从自己搬进大房子自己住之后,买房的欲望小了很多。有效期限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的当下。)


突然有一天,我「不再担心一个人可能真的做不到一些事」。并非是我更擅于生活了,而是说,即便做不到,我可以原谅自己了。

我走出了过往那些不断威胁我「没有我你就会不好过,所以你需要我」的生活。目前可以感受到的,是「我们可能各自做不到一些事,但我们也都有自己的天赋,我需要你的天赋,我愿意借你一点我的天赋,我们可以互助地生活」。

来到台湾后,才真正体验一种孤独的生活,开始理解每个人都会有一种脆弱的处境值得他者去抚慰。认识苏之后,体会到她为我的生活让出了一点空间,我得以踏进她内心的房子,那个地方可爱又热烈,我放肆地翻过跟头,却很少碰壁,从不被苛责— —她为我借出了一点点她的天赋;她也小心翼翼地打开我内心的房门,偶尔离开时也礼貌道别。我的边界变得规整有秩序,不再是随风摇曳的线头了。身体喜欢上被拥抱的感觉,我开始希望成为他人的依靠,也想偶尔轻轻靠在别人的肩膀上说悄悄话,擦眼泪。

那些为小猫友作出的让步,或许也可以为爱人让一点。


过去,我真的觉得,如果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我想怎样都可以,至少我的身体可以。可现实告诉我,再稳固的空间也有使用期限,我不在意了。因为我原本什么都没有,是的,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所以我的肉身就是我拥有的一切,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在这世间伸展筋骨;何况自慰无需空间,只需要肉身( ^_^真的很在意这个)。我的身体,就是我的房间,有手有脚、有心有脑,我已经可以为所欲为。

最后补上Nina Simone那首Ain't Got No (I Got Life)的歌词:

But what have I got?

Let me tell ya what I've got

That nobody's gonna take away

I got my hair on my head

I got my brains, I got my ears

I got my eyes, I got my nose

I dot my mouth, I got my smile

I got my tongue, I got my chin

I got my neck, I got my boobies

I got my heart, I got my soul

I got my back, I got my sex

I got my arms, I got my hands

I got my fingers, got my legs

I got my feet, I got my toes

I got my liver, got my blood

Got life, I got my life.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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