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walk熱潮下留在香港的人如何用漫步重新理解這個城市
文|艾瑞斯原文發佈時間|09/21/2023
近年來,上海、廣州、武漢等各大城市湧現被稱為「城市漫步」的Citywalk潮流,即城市漫遊。今年初,中國政府解除防疫抗疫政策後,內地出現“報復式出遊”,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來遊客都開始熱衷於在城市中進行Citywalk。在中國熱門網路社群平台「小紅書」上,大量用戶分享熱門旅遊城市Citywalk路線。根據《 2023小紅書Citywalk趨勢報告》,2023年上半年,小紅書平台上Citywalk相關搜尋量較去年同期成長超30倍,其中最熱衷於Citywalk的城市是上海。
後疫情時代的內地Citywalk潮:小眾、鬆弛與深度的旅遊方式
明顯,旅行消費趨勢在疫情後出現分水嶺。騰訊行銷洞察與同程研究院早前共同推出《 中國旅行消費趨勢洞察白皮書2023年版》,當中針對2023年中國內地旅遊消費者的旅行意願進行調查分析,並與疫情爆發前的2019年進行對比,指出中國內地消費者呈現出與往日不同的旅行意欲,包括四個趨勢:追求小眾獨特、自在鬆弛、未知驚喜和深度在地。其中63%受訪者不願意將行程排得太滿,有65%受訪者想深度探索旅遊目的地,像「當地人」一樣生活。
誠然,新冠三年期間中國政府實施嚴苛的封控政策,令中國內地消費者積攢憂鬱情緒許久,傾向在疫情過後追求鬆弛、自在、無壓力的生活方式。這本白皮書顯示,相較於曾經風靡內地消費大眾多年的「打卡式」旅遊,33%消費者更傾向於在旅途中獲取更為平和、輕鬆的心境,成為當下中國人出行的最主要動因。
香港向來是內地遊客熱門目的地,小紅書上顯示,大量遊客拋開太平山頂、星光大道、黃大仙祠等傳統「必玩」、「必打卡」景點,開始踏足佐敦新填地街、中環嘉鹹街等不常為一般遊客所樂道的地方,以日均兩三萬步的熱情,探索香港Citywalk路線。
當然,北京過去叫做「遛彎兒」、上海叫做「蕩馬路」、香港則叫做「行街」的行動則變成了小紅書定義中「穿梭在『城市自然』與『人文景觀』中的輕量旅行體驗。」實際上,Citywalk早在歐洲流行已久,泛指在城市中漫遊。法蘭克福學派學者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於19世紀發展出漫遊者(flaneur)這個概念,即四處遊走、不刻意尋找方向的人。班雅明認為漫遊者雖然身處都市文明與擁擠人群,卻又能以抽離者的姿態觀察眼前一切,不輕易介入世情。漫遊者追求的是悠然自得、我行我素,詩人、拾荒者和性工作者等,都可以是漫遊者的代表。本雅明認為,城市漫遊者可透過漫遊,尋找存在於城市中的記憶痕跡。
那麼,在香港的他們,又是如何用足跡重新理解探索這座城市的呢?
後社運時代的香港散步:用散步重新審視生活
熙來攘往的佐敦道上,路口擺著一個稀鬆平常的書報攤,販賣香港主流報章及雜誌。老闆光著上身坐在一旁,挺著黝黑的肚腩,大聲粗氣地講電話。居港5年、熱愛香港流行文化的港漂Zowie,不時前來選買雜誌。她憶起曾為尋覓心儀的雜誌,站在書報攤前良久,光著膀子的老闆見她久覓不得便吼出:「你買喏本喇,揀張愛玲做封面嗰個!(你買那本吧,有張愛玲做封面那本。)”
這種反差感令Zowie想到周星馳電影《功夫》中描述,不少武林高手會隱姓埋名金盆洗手,做著清潔工、旗袍裁縫等普通低調的工作,卻會在仇家上門尋仇時突然大顯身手,令人刮目相看,這樣的反差感被她投射到書報攤老闆身上。 「當我聽到這個光膀子的男人口中說出'張愛玲'三個字,就感覺他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書報攤販,他肯定深藏不露、很有故事。”
Zowie熱愛香港電影、港劇和廣東歌多年,耳濡目染下,她對「香港」作為一座城市、抑或一個文化符號,都有濃重的情意結。在來香港之前,她曾把200多首廣東歌提及的地點收藏在google地圖裡,並命名該收藏夾為“ 香港地-散落四周嘅廣東歌”,二百多個歌詞條目遍布香港九龍新界的很多角落。放大地圖上的佐敦一帶,會看到1982年的老歌《彌敦道的塵埃》,再往尖沙咀方向滑幾下,可以看到謝安琪的《山林道》。這便是Zowie閱讀城市的開始。
2018年,初來香港讀研的Zowie住在上環,彼時她十分喜愛上環這般畫廊、小資咖啡店林立的社區,“我當時覺得那些才是文化”,形容曾經散步只是“for fun 」。而如今她會更關注城市歷史、願意與身邊的人共享日常,散步開始擁有更複雜、有層次的意味。 「我越來越不想敘述對香港的感情,我絕對相信散步就是我對她(香港)的感情。”
Zowie類比,魁北克主權運動失敗後,魁北克的市民便開始打理自家花草,轉向關注日常的生活,當下香港社會亦如是。 「社會運動給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和身邊的人距離變近,生活重疊很多。」如今她相信,個人生活是值得被分享、被記錄的,日常生活有重新審視的必要性。
在九龍的佐敦居住近4年,Zowie時常留意佐敦南京街上,夜幕降臨後站在舊樓門口招徠生意的性工作者,觀察她們的舉手投足、穿著打扮等。某日清晨,她走在佐敦街頭,見到某名外形打扮酷似性工作者的女性坐在茶餐廳門口,和熟識老闆分享龍眼、喝著港式奶茶閒聊。 「在這裡,性工作者是很日常的存在,她們也真的只是街坊而已。性工作只是她們的職業內容,但我走在這條街上,我可以直接看到她們的日常生活、根本不用去想像一切細節。”
《香港散步學》:浸滿港人離愁別緒的Citywalk
2020年,正值香港政治氣氛低迷之際,壓抑情緒蔓延在人們心頭;又逢疫情爆發,市民無法外遊。香港城市研究學者黃宇軒與朋友聯合運營YouTube頻道“懷疑人生就去散步”,拍攝其漫遊城市的路線及過程,引起不少關注,訂閱者至今已超過一萬;黃宇軒管理的Facebook“香港散步關注組「現有近8萬成員,至今仍有用戶活躍,分享個人散步點滴。去年,黃宇軒出版《香港散步學》,其中介紹10條他個人最喜歡的散步路線。黃宇軒在簽書現場見到許多讀者熱情前來表達支持,驚訝於散步行為在香港的受歡迎程度已超乎想像。
今年7月初,黃宇軒出版關於散步的第二本書《城市散步學》,深入探討城市漫步背後的理論並推薦更多香港散步路線,該書在小紅書上亦引起關注。黃宇軒在香港一家獨立書店舉辦的新書講座時表示,曾一度有心想推廣城市漫步,但苦於香港人多年來對散步冷感。疫情期間,他留意到,全世界都開始流行城市漫步與觀察。
「散步對應香港人這一刻的需要。」拉回香港的語境,黃宇軒近年來從社交媒體中觀察到許多香港人希望和這個城市有深刻聯繫、加深對香港的認識,和城市產生更親密的連結,散步恰恰成為一個出口;另一方面,香港政治環境劇變導致新一波移民潮。特首李家超去年在其首份《施政報告》中披露,2020至2022年間香港流失勞動人口約14萬。而整體實際流失人數遠高於此。黃宇軒感到離愁別緒蔓延,不少香港人要走、而留下來的人亦覺得香港在消失,想多看幾眼。
遊離在內地人小紅書Citywalk打卡路線之外的,便是由親友離別、消逝的公民社會、本地認同組成的複雜情感驅使下,走出的香港散步之路。
Citywalk:漫無目的還是消費主義
內地網路輿論其實也充斥著一派對citywalk批評的聲音,有網友認為,明明就是「逛街」、「壓馬路」卻要故作洋氣。此外,網路上出現專門販售citywalk路線的小程序,用戶可透過小程式付費購買上海、廣州等地的citywalk產品,價格在69元到200多元人民幣不等,被不少網友批評為“消費主義” 、“千篇一律”,有人尖銳地指出:連散步都要收費,是自己不認識路還是不會用地圖導航?
《2023小紅書citywalk趨勢報告》提到,香港灣仔囍帖街、油尖旺(油麻地、尖沙咀、旺角地區)是廣受用戶歡迎的citywalk路線之一。不難想像,謝安琪的《囍帖街》在內地知名度較高──這首由知名作詞人黃偉文所寫、以囍帖街清拆重建爭議為基礎、慨嘆城市規劃變遷及物是人非的歌曲,在內地大眾港樂迷中普遍被理解為愛情歌曲。再看小紅書上,相當數量的遊客會在香港Citywalk貼文標題中放入“小眾”、“寶藏”、”驚喜”等形容詞,但路線主要集中在油尖旺、中上環及堅尼地城;至於其中涉及的地點,則包括大館、油麻地警署等景點、知名度較高的餐廳以及容易「出片」的機位等。
香港本地亦有不同類型和規模的民間機構組織導賞團,經培訓和篩選的導賞員,以特定主題策劃散步路線,帶領公眾沿著該條路線散步,並深入講解某一街區的歷史、人文、風俗等面向,收費或免費形式均有。近年來香港散步開始流行,各類導賞團愈發蓬勃。
黃宇軒說自己並未留意到內地有收費的citywalk產品,更不清楚其收費形式及內容。不過對於這股乍然掀起的citywalk風潮,黃宇軒瀏覽過小紅書上的貼文,驚訝於內地遊客探索香港的熱情與“放得開”,他個人外遊反而偏向安排緊湊行程,而不會漫無目的地散步。對於批評citywalk「消費主義」的聲音,黃宇軒認為city walk應該脫離消費主義的窠臼,脫離純粹為打卡的走馬觀花式旅行。
香港本地導航團組織曾在疫情期間邀請Zowie,面向內地中學生策劃線上導賞團,在她居住的油尖旺一帶,透過視訊散步,展開講述廟街的地攤經濟、油尖旺街道地名史、少數族裔共融與邊緣化等主題。
久居油尖旺,Zowie對社區漸漸熟悉,閒時讀到有關油尖旺的書籍、或觀看在油尖旺取景的電影,都會令她的日常生活與香港文化聯繫得更緊密一些,而日積月累的深入探索,亦為她以個人視角帶領導賞團做出鋪墊。儘管如此,她仍然耗費約10個小時,為導賞團做紮實的前期準備,包括查閱資料、和相關學校的代表交流主題、寫導賞講詞、提前規劃路線並預演散步。
內地Citywalk與香港散步:被關注的與遺忘的
Zowie感嘆,內地城市常年進行如火如荼的市區重建,以自己的家鄉武漢為例,近年長居香港,偶爾回鄉已覺陌生,街道景觀幾乎難以看到兒時的舊影子。而香港的市區重建儘管亦開展不少清拆計劃,卻受學者或民間壓力團體監督,目前鮮少令街道走向或整體城市佈局面目全非。 Zowie認為,香港本土思潮有脈絡可循,本地社會自然而然留意街坊歷史和小店的存在,幾乎沒有人會質疑散步或導賞團的存在價值,因此香港近年來興起的散步潮,其背後對城市社區的探索、觀察與思考,並非無跡可循。然而,內地社會的脈絡較為割裂,也因為各種原因,難以大張旗鼓地發展述說社區歷史、空間規劃的蓬勃力量。
在香港人散步冷感的那些年裡,黃宇軒不斷和藝術家合作,用不同形式開闊或啟發大眾對城市空間的思考與想像。他曾與幾位劇場人舉辦空城藝術節,旨在研究和介入香港的閒置空間,透過音樂、公眾討論等藝術活動,重新打開這些地方的故事,從而探索和重塑這些空間的可能性與關聯脈絡,並開拓大眾對不同空間類型的認知與想像。黃宇軒表示印像中最深刻的,便是2013及2016年分別在新界粉嶺坪輋廢棄村校舉辦的兩屆空城藝術節,當時引起很大公眾關注,並啟發多個藝術團隊隨後到訪坪輋舉辦活動或進行創作,延展出民眾對於邊緣空間可能性、社區生活多樣性的思考。
空城藝術節背後,是開展多年的香港新界東北土地發展爭議。早在2003年前,時任香港特首董建華便在《施政報告》中提到對坪輋及打鼓嶺等新界等土地的規劃及工程研究,引起新界東北居民不滿,後來還一度出現反抗行動。其中土地正義聯盟便是反對新界東北發展計畫的左翼力量之一。後來,反對地產霸權的左翼力量也積極參與反對香港高鐵運動、保衛皇后碼頭等。儘管近年來香港泛民組織遭受嚴重打壓,幾乎所剩無幾,但十多年來關注本土規劃、關注社區變遷的基因早已註入香港社會。
換言之,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保育運動、社會運動、討論浪潮,都加強「香港人」的身分認同,相應地,在地的主題導賞團或散步,帶著濃厚的本土情感底蘊。香港居民容易接受,以散步的形式開始探索城市。
Zowie線上帶領內地某校中學生漫遊佐敦時,會以佐敦本地的少數族裔為例,向他們介紹少數族裔在社區內如何生存、共融,講解完後,她拋出一堆問題:香港社區住著許多少數族裔人群,香港電影也出現許多少數族裔面孔。但電影中的少數族裔角色也只是做著較「刻板印象」的藍領職業、經濟地位低、做著小偷小摸的事。大家想過這是為什麼嗎?為什麼在一個社會裡,有些人注定更重要、有些人注定被忽略?既然電影失真地反映出這群人,刻板印象又如何形成?
「香港的社會設施比較包容,不同種族、身分的人都可以在社區裡共存,在漫遊過程中,只要稍加留心便可發現。」Zowie在內地的多年生活經驗,令她感到乘坐輪椅人士、視障及聽障人士等出門十分不便,所謂「主流」和「少數族群」似乎隔著一堵看不見的、不能輕易打破的牆,更難以透過散步挖掘到其中一二。
城市漫步:自下而上觀察生態的方法
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裡,強調自下而上去觀察城市的生態、理解城市的複雜性以及城市發展的取向。 《城市散步學》中,亦有論述指,散步作為眾人自發性活動,具有公共性。黃宇軒寫道:「城市是複雜變化的文本。」他也認為,人與人之間不可預測的互動和對話,成為公共空間觀察最有趣的一環,公共空間的「留白」有可能促成公共性。書中也引用哲學家漢娜·阿倫特的論述,指出公共來自眾人的活動與行動,每個人在看見彼此的空間中活動,構想自己下一步行動,沒有必然的決定與軌跡,這樣的互動具備開創性的力量,這也是「公共性」的核心所在。
散步熱潮在疫情期間衍生,卻沒有因疫情終止而結束。香港導賞團仍在活躍發展中,而黃宇軒與Zowie都不擔心香港的導賞團會窮盡,因為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走在同一條街道,會關注不同的點,而因應天氣或時間變化,街道上的物品、行人、店舖的狀態也會不同,用不同的角度切入一條散步路線,心得體會也會不同。
Zowie曾設想,自己有朝一日若因某些原因遷往他處,仍一定會很快回到香港,到時久別重逢,必會第一時間探訪位於何文田的一棵樹。這棵樹曾出現在杜琪峰作品《柔道龍虎榜》裡,電影尾聲時,古天樂、應採兒及郭富城三個主角辛苦疊羅漢,只為取下卡在那棵樹樹枝間的紅氣球。 “三個人都在做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突發奇想、但是你那一刻看到就非常想做的事情。但三個人那麼一致,沒有質疑對方無聊,沒有事先約定,卻樂在其中。” Zowie認為,這是當下香港很需要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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