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3|小姨与母亲

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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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母親的閒聊和故事,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它們後頭有什麼東西膨脹著,就像一個你沒法看透、找不到盡頭的雲團。有一團烏雲,或者一劑毒藥,侵入了母親的生活。

小姨是外婆家裡最小的孩子。她出生於70年代末,大專畢業後在縣城開了一家印刷店。她年輕時留著俐落的短髮,標榜不婚主義,和女性好友住在一起,準備以後做大生意。

這聽起來像是個開明而先進的女性,但恰恰相反,她刻薄、貪婪、固執而落後。她的印刷店沒幾年就倒閉了,最好的朋友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三婚商人。她沒再找工作,跟著朋友一起去了省城。她在朋友的社區買了一間小房子,首付是找幾個姊姊借的,至今還欠著母親好幾萬。或許有人好奇她如何還房貸,她的收入來源是主動跟朋友一起帶孩子,朋友臉上過不去,每年會給她一兩萬塊。

她四十五歲之前都沒再上過班,做事情也沒長性,原因也可能在此,因為覺得再怎麼樣總會有人幫她兜底。

母親與她之間的親密關係一直讓我不解。我能理解從小長大的姊妹之情,但無法理解母親無意識中超越姊妹之情的溺愛。小姨小的時候是我母親帶大的。外婆生的孩子太多,有空生沒空養,責任便壓到家裡更年長的母親身上。上小學時母親開始背著還是嬰兒的小姑去學校上課,小姨哭鬧時就得離開教室。某種程度上她幾乎成了母親的第一個女兒,在母親高中離家前無時無刻不緊跟著她,儘管那時母親也還只是個孩子。

後來她朋友的孩子長大,而幾個姊姊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要顧。早年母親遠走他鄉的日子裡,她來浙江找我媽,想讓媽媽幫她找工作,後來又覺得那時的農村太苦,又回了桂林。

我的出生佔據了母親近乎全部的精力,交通與資訊科技都不算發達,那之後幾年她跟小姨的接觸沒那麼密切。我三年級時曾跟隨母親回廣西生活過半年。母親被她遊說下在那個小縣城開起了店,在半年之後也沒逃過倒閉的命運。

我的出現似乎讓她感受到了一種危機,我佔據了母親太多的精力,太多的愛,我開始成為她的競爭對手。在長大的過程中,她總是在說我是被寵壞的小孩,挑撥我與母親的關係,指責母親開明的教養方式。又在我大學畢業的第一年,試著讓母親找我借錢給她。

她開始在四十幾歲時相親,因為想有人幫她還房貸,並且想要一個小孩,無論是出於什麼目的。

她的愚昧更體現在她封建落後的醫療思想上。幾年前母親動過一次小手術,她到上海看病,順道來看母親。進入我家門的那一刻他就開始在這裡當家作主。她不允許母親吃我刻意買回來的栗子蛋糕,說那會上火,也不允許我媽媽吃雞蛋,說那是所謂的「發物」。我氣急敗壞的在家裡跟她吵架,她反過來指責我的歇斯底里,趾高氣昂地說我小孩懂什麼,儘管我那時候快要大學畢業了。

我被氣的偷偷在房間裡哭,又生氣她的愚昧,又生氣母親的心軟,任小姨指手畫腳,不站在我這一邊。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在我與小姨發生爭執時,母親總是顯得很無措。我被小姨的陰陽怪氣弄的崩潰大哭,最後媽媽只能糊弄著收場。她很少責備小姨,不知是不敢,還是不願意。

四十三歲時,小姨懷孕了。肚子裡的孩子五個月時,她開始攛掇母親辭職。說她工作這麼些年太辛苦,可以提早退休了,讓她從浙江去廣西照顧她坐月子。算計的心思都擺在明面上了,我跟母親視訊時聊起,生氣地說,如果你去,我就再也不回去那裡了。母親說不會辭職的,就是覺得自己也挺可憐。我不覺得她可憐,只覺得可恨。

她的孩子並沒有出生。六個月產檢時被檢查出唐氏,極大機率還會有畸形。她還想賭一把,覺得可能醫生說的也不準,堅持想把孩子生下來。後來母親和我另一個阿姨說,你生下來的話,有任何問題,我們不會再幫忙兜底了。最後小姨打掉了小孩。

通訊發達之後她開始時不時與母親視頻,每次對話總忍不住在哭窮,而母親時常會心軟,逢年過節在她討要時,還會給四十多歲的她發紅包。小姨的老公每年在外打工替她還房貸,她幹幾天收銀員又去做客服,沒幾天又待在家裡打麻將。我媽說她命好。我也覺得,儘管是帶著諷刺的語氣。

朋友的孩子開始長大,漸漸與她疏遠,母親面對她時還是狠不下心,但也在一次次失望中不再心軟。

最近一次讓母親難過的瞬間,是舅舅家的表姐意外懷了二胎。表姐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得知消息後的小姑居然提起讓表姐找管道去看性別。

母親有些生氣地問她,生女兒就沒辦法活了嗎。我總覺得她在替我辯論,也在替自己辯論。小姨不以為然地說道,如果要是女孩的話那不是還得再生。小姨一輩子沒有小孩,母親沒再多說什麼。

我總覺得我的小姑給我的母親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三十歲單身主義的女性會突然在四十多歲後悔,然後稀里糊塗的找一個男人嫁了,還要面臨生育的苦痛與風險,一輩子都讓人擔憂。

儘管她知道我跟小姨是太不一樣的人。那顆種子源自於對我的愛,但又因為小姨的混沌而掙扎。

母親開始希望我能結婚,又說只要你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就好,以後不要後悔。我岔開話題問她,那你後悔過來這裡嗎?她開玩笑的說後悔啊。我笑了笑,卻在內心無法把這句後悔當作玩笑。我開始反思我的逃避心理。為什麼母親不能後悔,她有權利後悔,這是她的人生,只是這種後悔讓我有些難過。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母親對小姨的溺愛感到不解與生氣。我也會嫉妒,明明小姨的身上充斥著那麼多讓人難以忍受的缺點,母親卻一次又一次的包容她原諒她。我開始像孩子一樣跟母親爭辯,我們才是最親近的母女。母親總是笑笑,說那是當然的。

直到不久之前母親才告訴我。小的時候外婆常對她打罵,可能是因為孩子太多帶來的太多瑣事,或許是對於母親這樣格外倔強的小孩更是嚴苛。有一次母親先去洗澡,而沒有等外公吃飯,外婆進房間打了母親幾個耳光。那幾乎是壓垮年幼的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母親說,那個晚上她決定要死。

後來她說,那時候還是小孩的小姨爬進她的被窩裡,雙手顫抖地拉著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淚眼汪汪的看著她,然後兩個人抱著哭了一晚。

時至今日我還是難以忍受與她相處,但我開始能理解母親對小姨的感情。她是母親糟糕的原生家庭生活中,曾救過她的一顆火苗。但她又成為後來母親生活裡一塊抹不去的傷疤。那塊傷疤在往後的日子裡常常隱隱作痛,母親看著她,又無可奈何。

Day3: 寫一段在家族裡,讓你百感交集,層次複雜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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