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腦|溫哥華酷兒女權脫口秀:帶媽媽來看我們講性和政治笑話,如何成為「異類」們戰勝恐懼、偏見和暴力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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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陳琪,米米亞娜
夏末的傍晚,在溫哥華市中心南邊的一間藝術工作室裡,草根酷兒女權脫口秀組織UniCome正在進行成立以來最隆重的演出。為慶祝溫哥華驕傲月,主辦單位推出了以“性”為主題的專場開放麥——“媽的多重高潮”,這個名字脫胎於楊紫瓊主演的科幻電影的台灣譯名《媽的多重宇宙》。
演出現場是暗紫的色調,近百人的位置座無虛席,一眼望過去,許多年輕的華人面孔。在舞台的聚光燈下,演員一個接一個上台,主持人介紹,其中不乏第一次站上舞台的「素人」。 Ta們也都很年輕,講段子時不時有些局促、青澀,觀眾卻不斷爆發出笑聲、歡呼和掌聲。在舞台的背景牆上,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上面畫著彩虹色的陰道圖案,海報兩側的牆上是閃閃發亮的彩虹色流蘇。
“媽的多重高潮”,帶媽媽們來聽我們講自己對性的探索
「我是一個過去十幾年來,透過在異性戀關係中不斷出軌來實現自我探索的雙性戀。」第一個上場的演員Pocket是一個活躍在北美的投資人,她講到了自己探索性取向的經驗:「從高三開始,我和我高中最好的女性朋友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地下性關係。十年中我們經歷了三個階段:高中前男友階段、大學前男友階段,最後一個前男友階段。後兩個前男友都是來自美國賓州說英文的美國白人男人,我的劈腿對象呢,是來自山東省東營市河口區孤島鎮說中文的中國女人。所以這個感覺就不像出軌,這感覺呢,我琢磨了一下,更像是字節跳動為了北美和中國市場分別給我研發了兩款產品。”
正在讀大二的00後學生狗蛋,講到了她的性啟蒙:「我的性啟蒙是從男人開始的,因為我的性啟蒙是BL小說。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一個boy band叫TF Boys?我小時候就是看他們的同人文。看了很多BL同人文,就讓我對性產生了一種誤解,我以為所有的性交都是肛交。看小說裡描述的各種高潮、舒爽的體驗,我就很想體會,但是我發現自己沒有小雞雞,我就只能去探索我的後庭。但小說裡寫他們會自然分泌一種菊花潤滑液,當然我沒有分泌這個東西,就導致我的體驗非常痛苦。”
從小跟家人移民到加拿大的阿麥把她的媽媽帶來了現場,她講自己許多約炮的嘗試,終於發現對性並沒有什麼興趣,並認同自己是一個無性戀:“我感覺我自慰好像只是為了檢查我的陰蒂還在不在。我就想,不對啊,俗話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我這馬上要三十了,我如的是什麼狼呢?黃鼠狼?屎殼郎?還是那種,外強中乾,疲軟早洩的戰狼呢?…意識到自己是無性戀之後,我就想和朋友說,可是我心虛啊,畢竟我睡過男人,我髒了,我不是一個純潔的無性戀啊!我朋友人還挺好的,她安慰我說:沒關係,自我探索總是需要時間的嘛,我年輕的時候還以為我愛國呢。”
跨性別演員樂樂講述了她小時候在朦朧的性覺醒中對女性的身份產生了認同:「小時候我特別膽小,很愛哭,我爸就經常教育我:男孩子不准哭,一天到晚哭哭啼啼,長大怎麼當國家主席?我爸作為一個黨員幹部非常清楚,當國家主席要從娃娃開始抓起。所以在我幼兒園畢業拍畢業照的時候,我爸就給我買了件白色襯衣,黑色長褲,這個褲子又買得有點大,包住了肚子,快提到咯吱窩這裡了,大概是讓我cosplay江澤民吧。然後去到幼兒園一看,我這一身主席裝弱爆了,女孩子們全部穿得花花綠綠,漂亮的裙子,扎著各種好看的辮子。哇那叫一個羨慕嫉妒恨啊。我他媽,不是,我他大爺怎麼就不是女孩子?”
每當演員說出那些突破了觀眾舒適圈的話,觀眾們除了大笑、歡呼之外,時常還露出驚訝的表情。兩位到場的演員的媽媽後來表示,聽到這些年輕人用中文表達這樣的內容,是一種全新的衝擊。
「看完心情很複雜,too frankly(太坦誠),too directly(太直白),性別真的有那麼複雜嗎?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原來遠遠不僅僅是男性和女性。我還學到一個新詞:無性戀,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用百度百科搜尋了以後才知道。」其中一位在國內當英文老師的媽媽評論。
在脫口秀的間隙,主辦單位特意請到了兩名華人變裝皇后(drag queen)來到現場表演。她們盛裝打扮,跟著或動感、或抒情的歌曲舞動,和觀眾熱情互動,將氣氛推到了最高點,台下尖叫聲不斷。
演出的主持人、UniCome的創辦人捲卷,也和自己的搭檔在現場表演了雙人舞蹈。背景音樂是譚維維的歌曲《小娟》,兩位舞者的腿上用墨水寫滿了“厭女”的詞語:“女權婊”、“仙人跳”、“嫉妒”、“娼”、“姦” 、「妓女」、「奴」……她們透過充滿張力的肢體動作和表情,表現了女性的痛苦掙扎,和反抗暴力、桎梏時的力量和勇氣。剛剛在脫口秀段子裡開懷大笑的觀眾,此時又都屏息凝神、表情嚴肅。
「我們創作這個舞蹈是想要討論一些關於性自由、反性騷擾的主題。在我們談論多重高潮的時候,不能忘記還有很多人在被噤聲,在被審查。當ta們發聲的時候,ta們會被關在黑箱裡,所以,這是為了ta們。」跳完舞之後,捲卷在台上一字一句地說。
「來之前其實預期比較低,有點害怕,有點小心翼翼。擔心有很多政治觀念的表達,害怕大家像輸出觀點一樣去評判很多事情。就像微博上的激進女權一樣,會讓人比較有壓力。 」一位叫Calandya的觀眾對歪腦說。她曾經來加拿大學習戲劇表演,畢業已經六年,現在是一名演員和導演,「但發現大家都是從自己的經歷和故事出發去講述,而且是自我賦權、自我解放的。大家都會去調侃自己的問題、遇到的荒謬的事。也不是在單純玩梗,並沒有那種很專業的技巧,但反而很感染人。”
「現場有很多不同identity(身分)的人,同性戀、無性戀、雙性戀、跨性別……非常多元,能夠看到這個圈子內部的多樣性,每個人經歷的視角都是獨特的,大家都可以以一種開放,平等的形式去看見和對話。”
另一位觀眾諾亞說到了相似的感受,他是一名在廣東讀大三的工科類學生,暑期交換來UBC學習一個月,他直言是海報上的“大陰道”吸引他來,“我以為它有很多唇槍舌劍的關於女權的(內容),但其實不是。它專注的,酷兒這方面比較多,仔細想想也是有道理的。酷兒其實跟女權是分不開的,都是給弱勢群體爭取權利。”
由於剛從國內出來,他感受到的反差十分強烈,「我們國家的性教育是十分缺失的,大家到現在還在討論什麼處女,什麼第一次,就會覺得這邊真的是性自由了,性解放了。大家啥故事都敢講,沒有什麼忌口的,然後都把多樣性真的展現出來了。”
他說到這是他第一次出國,來到溫哥華後,「我感覺我只是知道這裡有那個東西,但是我體會不到,就是去了這次的脫口秀之後,我才真正感覺我可以成為part of it(其中的一部分)。”
當歪腦追問,他體會到的東西是什麼,他回答:“就是少數群體得到了尊重的感覺,驕傲吧,核心是驕傲。”
Lily是演員阿麥的媽媽,她2010年來到溫哥華,距今已經13年了,在國內的時候她曾是一名政治老師。第一次看到女兒演脫口秀的影片時,Lily說她“非常驚訝”,以前女兒在所有親戚朋友眼裡都是非常乖、非常柔順的“東方女孩子”,但是她卻“突然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另一面。”這一次她決定來到現場,主要是為了“用我的態度表示支持她。”
說到觀看演出的感受,Lily反覆提到的詞是“勇敢”,“我從來沒聽過脫口秀,我從來沒有想像到ta們會這樣的坦誠、這樣大膽、這樣尺度大的來講,自己在性意識等等方面的探索,我真的很吃驚,覺得好像是打開了新世界一樣。”
「變裝皇后也很好,那兩個男孩做變裝很美,一點也不違和,非常美。我都已經50多歲了,現場的觀眾都是30歲不到,我當時還擔心我這麼大年紀了坐在那裡,但是在看的過程中,根本就不會想到年齡的問題,就覺得自己也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激情。”
建立一個反審查、自由發表「異類異見」的空間
「媽的多重高潮」是溫哥華酷兒女權社群「UniCome」舉辦的第四次開放麥演出。在這個舞台上,那些關於女性的、女權的、酷兒的話題是必備的,此外還有很多關於「潤」、移民和離散經驗的講述。作為一個立足當地的女權向組織,「反審查」也是其核心價值之一,因此關於政治、性等很多牆內的「敏感」甚至禁忌話題,均在這裡受到歡迎。
UniCome的創始人捲捲表示,「脫口秀其實只是一種形式,重點是建立一個由酷兒和女性主導,也對其他的被邊緣化的社區友好包容,並且是反審查的空間。我們當時的目標是希望做一個大家能夠自由發表,我們所說的“異類異見”的地方。”
她解釋了「UniCome」這個名字的由來,它是和「unicorn」(獨角獸)的諧音,獨角獸常被用來象徵酷兒,是異類的化身,「其實無論你是酷兒,跨性別,女權主義者還是就是個政治上有意見、異議的人在主流社會中都會感到孤立和被排擠。'come'是高潮的意思,象徵著性自由。這是一種女權的抗爭的表達,也是我們對北京Bcome小組的致敬。但同時它也是「come together」(聚到一起)的意思,我們這些'異類'們一起形成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在這裡看見、支持彼此,用智慧、幽默和高潮去戰勝我們每天都經歷的,對邊緣人群的偏見和暴力。”
疫情之後,海外的草根中文女權脫口秀組織就像雨後春筍般接二連三地出現,最初也最有名的莫過於紐約的“女子主意”,她們的開放麥演出至今一票難求,並得到華爾街日報、經濟學人等數個美國主流媒體的報道。之後由「女子主意」帶動起來的,以女權脫口秀為載體,綿延至世界多地的離散中國女權社群的建立、連結潮流中,UniCome也成為了重要的一環。從「女子主意」社群傳承下來的組織方法、經驗和脫口秀的技術、知識,在經過溫哥華社群的落地和打磨之後,也持續傳播給北美、歐洲和澳洲等其他地區的女權社群。
女權運動家梁小門是紐約「女子點子」的創始人之一,她聊到了這一切的開始:「2022年3月份的時候,我們決定要做女權脫口秀,起因是兩個,我們在紐約的一個朋友飛飛,也是另外一個創辦人,她當時在講英文脫口秀,就有了一些心得。第二個原因是我們當時看到成都辦起來一個叫做“相當女子”的女權脫口秀,因為她們想要做一個不厭女的脫口秀,我們很受啟發,所以想把這個模式搬到紐約來。”
梁小門表示,她也看過其他的中文脫口秀表演,包括網上的和當地的,這些表演都很精彩,但是都不討論“房間裡的大象”,或者只能暗示。 「我們最關心的問題就是審查,就是政治,就是性別歧視、性騷擾、性侵犯……我們發現演員很想要這個空間去表達,觀眾也很需要這個空間,因為有很多話,他們沒辦法在其他地方,聽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講出來。”
「女子主意」從第一場演出起就十分火爆,梁小門說,「有很多在美國東岸的朋友,包括DC、波士頓和費城的,都是離紐約大概是坐車要2小時到5小時的人,為了來當觀眾和演員,會每個月都坐車過來。”
在「女子點子」的運作上了軌道之後,團隊開始支持其他地區的女權主義者,透過線上工作坊,幫助她們開展當地的女權脫口秀活動。美國灣區、波士頓、西雅圖,英國倫敦等地的組織相繼成立。有了這樣一個學習的“模版”,女權脫口秀便得以複製去很多地方落地。
捲捲也是從「女子主意」取經,學習到組織演出的經驗,以及講脫口秀的技巧。但是,將活動從紐約移植到溫哥華,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這兩個城市的氛圍差別很大,生搬硬套容易「水土不服」。捲捲表示:「溫哥華是個去政治化特別嚴重的地方。跟紐約相比非常大的區別就是它沒有社會運動的基礎,它的經濟結構和文化氛圍都是偏向一個好山好水歲月靜好。尤其是在大陸華人留學生社群裡面,很少有行動導向和政治導向的活動。”
在溫哥華做行銷的觀眾歐菲來到加拿大已經13年。她感覺,UniCome的演出在溫哥華很少見,也不太符合溫哥華人的興趣,「溫哥華就是比較典型的西岸氛圍……這裡的人只會去在乎自己在乎的事情,在自己的小範圍內,自己的家庭怎麼樣,自己的朋友怎麼樣,自己自身的well being(福祉)怎麼樣。大家比較喜歡戶外活動。至於聚在一起去討論什麼公共話題,這裡的人都不是很感冒。”
她表示,自己是因為性少數的身份才來聽的,但相較於其他觀眾的積極反饋,她覺得自己對這場演出裡的一些內容缺乏共鳴,甚至沒聽懂;一些政治段子,也讓她覺得唐突,「作為在這邊(溫哥華)待了這麼久的觀眾,我會比較私心地希望他們更柔和一些,平衡一下,多講在這邊也會有共鳴的事情。他們可能會忽略還有很多人其實跟國內已經沒有太多聯繫了。”
Calandya則有不同的感受,她說自己剛來加拿大的時候,也想要融入本地的圈子,所以她刻意和“簡中圈”保持距離,“但後來發現自己有一些問題只有追溯回自己的語境裡才能夠解答,就又選擇了回歸簡中圈。」她在線下時不時參加一些西方人的活動,但「始終有disconnect(斷連)的感覺,很難relate(關聯),因為他們的活動內容並不能反應我自己的身份經驗和故事。”
由於沒有適當的土壤,在這裡建立社區的每一步都要付出更多努力。無論是培訓演員的工作坊、讀稿會、招募和組織志工;還是每次演出的策劃、準備和佈置、宣傳、賣票等等都需要投入更多時間、花費更多心思。相較於在美國搞脫口秀的同道們開票當天就賣光的“日常”,溫哥華的團隊一般在開演前幾天還在努力宣傳、賣票,以便能夠覆蓋成本。
雖然在溫哥華組織酷兒女權脫口秀是“從零開始”,但捲卷表示這對她來說,並不是空中樓閣一樣的工程。不如說,脫口秀是她等待已久、尋找已久的行動方式。
在酷兒女權脫口秀之前,捲卷是一個有多年經驗的女權行動者和組織者。她在中國米兔運動(#MeToo) 中嶄露頭角,深度參與了社交媒體上的反性騷擾倡導;2022年11月的白紙運動期間,溫哥華美術館前的集會湧入了大量人群,聲援國內的抗爭。捲捲很快發現,有組織和行動經驗的人太少,這讓她堅定了在溫哥華「打基本盤」的決心,相信有更多人需要一個不被審查的發聲空間,以及可以醞釀行動的社群基礎。
在米兔運動遭遇打壓後,運動也被迫越來越去中心化,讓她始終思考自己還能做什麼,「社群的建立變得尤為重要。國家暴力希望打破這種聯結,讓人失望,讓人害怕,讓人覺得我們被分開了。”
「白紙運動的時候,你看見很多人其實在反思,想要嘗試做點什麼,大家在那個時候講出了很多從前因為審查而不敢講的東西。有很多女權夥伴在白紙運動中站出來組織和發聲,其實脫離不了之前米兔、女權運動對她們的培養。所以我們首先需要反審查,需要一個線下的空間去做政治表達。在這裡你可以去講一些批判性的議題,吸引更多人來理解、關注議題。另外我覺得要做社群建設,capacity building(能力建構)很重要。我們所有的程序都在鼓勵更多素人來當演員、更多志工來參與運作,讓ta們得到培養和發展,目標是希望未來會有更多的組織者。”
「像集會或抗議活動,它可能衝擊力更強,但是大多數時候是一次性的。現在我們希望以一個長線的角度去思考社群建設。”
當女權遇到酷兒:拓展「女性經驗」的含義,去連結更多邊緣群體
當紐約的女權脫口秀傳到溫哥華後,捲卷首次將「酷兒」群體包含了進去,變成了「酷兒女權脫口秀」。梁小門觀察到這是一個開創,「自從她們開始了酷兒女權的開放麥之後,有越來越多的其他城市的小組也會把自己叫做酷兒女權脫口秀。大家都很渴望除了女權之外還有酷兒的視角。」之後女子主意也推出了一場名為「酷兒全宇宙」的主題開放麥。
說到為什麼會加入“酷兒”,捲捲表示這反應了溫哥華本地社區的特點,“本來我們的社區就很小,如果還把它限制在更細化的身份認同裡,就很難去組織更大的社群。而且我們之前慢慢累積的社群裡面已經有很多元的身份,但是ta們的經驗在一些流行的女權敘事裡沒有被囊括。”
捲卷坦承,酷兒社群和女權社群之間存在著一定張力。在國外,最出名的莫過於JK羅琳發表了涉嫌「恐跨」的言論,引來大量批評。而在中文的脈絡下,國內社群媒體上的激進女權近年來時常有被指反同、恐跨的爭議,在「同性戀婚姻合法化」、「同性戀代孕」、「跨女運動員」、「跨女進女廁」等議題上和性少數群體產生衝突。同時女權主義者也在不時分化、排擠許多「不女權」的女性,例如進入了婚育的女性。
當社群媒體上一些女權論述更加重視女性性別的本質性,許多泛女權社群也在強調對「全女空間」的需求,UniCome卻走了一條不同的道路——去拓展「女性經驗」的意涵,不再以順性別、異性戀為中心,而是盡量連結更多邊緣群體,促進ta們對女權的參與。當時的選擇是基於行動者的經驗和直覺,但隨著活動的展開和獲得的回饋,捲卷覺得這驗證了UniCome的方向。
樂樂是自我認同為「非二元」的跨性別演員,也是UniCome的核心志工。她告訴歪腦,自己在七年前去美國訪學期間接觸了LGBTQ的知識,促使她找到了自己的性別認同。回國後,她開始成立NGO,並投入跨性別平等工作。去年10月份她來到加拿大,並很快認識了當地社區的組織者捲捲。
樂樂第一次上台的時候,就講了自己如何從一個「順性別異性戀男人」轉變成一個「跨性別的女同性戀」的經歷,以及在和社會「格格不入」的過程裡鬧出的笑話。
提到跨性別和女權之間的張力,樂樂表示,她不認為反跨的「極端女權」是真正的女權,但她會很小心去處理涉及女性的話題,「我不是順性別女性長大,所以我的經歷與多數順性別女性不同。當我講身為女性的事,都會擔心會否誤解了她們的經歷,或者消解到她們所受到的壓迫。我會將我講的內容,先講一次給我partner(伴侶)聽,因為她是順性別女性。我也會在演員討論的環節,多講幾次,大家會給予意見,等大家覺得沒問題,我再拿上台講。”
後來,她變成了UniCome的“課程代表”,每場都會上台。她的段子裡有很多政治笑話,也不憚於調侃中國當局。她認為,既然來到了自由的土地上,就不該不敢講話,所以決定要在台上「政治出櫃」。
樂樂認為,溫哥華的酷兒女權脫口秀的獨特之處,正是在於“什麼人都可以來”,“我知道很多女權希望打造一個對女性完全安全的空間,不希望順性別男性來。我理解她們的擔憂,但我覺得一方面,這會將潛在盟友排除出去;另一方面,你如何判斷這個人是否順性別男性?如果他是LGBTQ、非二元、跨男,你是看不出來的。你沒法用一個客觀標準去判斷性別認同,所以這是完全無必要,以及是不現實的。”
樂樂注意到,幾場演出裡都有年紀大的男性來看,也會笑,會鼓掌支持,「我常常會回想自己,如果我三十歲沒有這種機會,到四十歲、五十歲,我都會依然相信自己是普通男性。如我很早接觸這些,我就可以認同自己及出櫃。來這聽脫口秀的男士,會否和我一樣?這機會非常的重要,對於所有人都是重要場合。”
另一位演員兼志工蛋黃是順性別男同性戀,目前在溫哥華讀社科。他的老家在山東,於是第一次上台的段子就是調侃山東的「酒桌文化」。在認識捲卷以前,已經參與過一些女權活動,他表示,這些經驗讓給了他許多反思男性身分的機會。
「最早在國內開始進入女權的社群的時候,我覺得是蠻包容的,不會說因為你是男性,就不允許你參與。我們以前在廣州做小組的時候,我印象裡面也有順性別直男。大家還是比較以理念為中心。”
第二次上台時,蛋黃挑戰了自己的舒適區,講述了他回到老家,在家長的陪同下去醫院看性病的故事,結果效果很好,現場爆笑聲不斷。蛋黃坦陳,這其實是他的一大創傷,「醫生跟我聊天的時候,爸媽在門外,我當時真的非常害怕,因為我真的覺得我要以這樣的身份,就是一個感染性病的男同性戀的身份跟我爸媽出櫃了,真的很害怕。”
他覺得把這件事以幽默的方式講出來,觀眾的笑聲是“積極的反饋”,令他感到了治癒。
蛋黃也同樣認為,拒絕「男性」參加女權活動可以理解,但有待商榷。他覺得男同性戀的平等訴求和女權“有一些共通的地方”,“比如說很多男同性戀,其實他也會因為性別氣質、性別表達遭到很多的歧視,甚至遭受一些暴力行為之類。”
他表示,自己女權主義者的身份比男性的身份更重要。 「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在女權行動裡面有空間能活動,能夠跟大家一起做女權的事情,而不是在這個空間裡不停強調男性的身份。”
演員阿麥是個無性戀女權主義者,她在這場開放麥裡把自己的媽媽帶來了現場。她在台上不僅講了自己因為約炮陰道感染而去治療的事,還講了自我認同為無性戀的經驗。
她表示,自己小時候看各種文藝作品裡的性描寫,因此對性感到好奇,後來也和不同男性進行過嘗試,卻發現自己並不享受這個過程。直到她接觸到「無性戀」的知識,發現自己其實無法從男性或別的性別的人身上感受到性吸引。
「我可能一直以來有點像是push(促使)自己去做這件事,只是為了嘗試所謂的大部分人都有的體驗。想讓自己顯得好像很有性經驗,或者好像這樣很酷。”
目前,阿麥和一位女性朋友在一起生活,她提到彼此是生活伴侶,但不是基於性或浪漫關係。
當歪腦問到為什麼請媽媽來看表演。阿麥說,媽媽平常喜歡看BL小說,也知道LGBTQ是什麼概念。自己平常和媽媽也會聊到性和性取向的話題,而且兩人在政治觀點上比較接近,不太擔心她會被冒犯。之前的演出都給她看過視頻,這次的主題既然是'媽的多重高潮',就想讓媽媽來現場看。
「當時我為了準備自己的表演,就坐在舞台的側面,跟我的朋友坐在一起。我朋友就一直觀察我媽的反應,告訴我說你媽真的非常投入,該有反應的時候她的反應都很明顯。然後我上台的時候她在台下一直大喊加油。”
「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去找她聊天,我覺得她很感動,她跟我說話的時候好像有點想哭,把我弄得也有點想哭,我們兩個就擁抱了一下。”
脫口秀作為女權行動者開展活動的新形式,意在延續社群火種
對於女權行動者來說,脫口秀和她們之前熟悉的行動方式非常不同。過去,行動者在國內做倡議時,她們有時在街頭、公共場合進行一些行為藝術來引發關注、表達訴求,有時也發起社交媒體運動、發起聯署、或者寫信給人大代表建言;即便來了國外後,也依舊會關注國內和女性、性少數以及弱勢群體有關的公共事件,並在線上進行聲援、參與公共討論。她們從這些直接介入社會的權利倡議轉向了具有娛樂性質的社群活動,究竟意味著什麼?
梁小門表示,之前她們很多的「直接行動」都是為了問責政府,或是希望制度上會有一些變革,也希望當事人的處境會有所改善,「但是我們現在直接行動越來越困難,因為審查和打壓越來越嚴重,有組織地去問責政府已經不太可能了。而且現在政府都不需要直接下場。網友就會說你打拳,然後對你發起網暴,這個也是一個生態。 」
她認為在這種非常艱難的時刻,需要保存社群的有生力量,「我們還是需要撐起一些空間。像脫口秀這樣,它就是一個定期活動的空間,讓志同道合的人來討論我們真正關心的話題,一來是能夠讓大家鍛煉,怎麼樣更勇敢的表達、發聲。第二也是讓大家不斷地和一些話題保持接觸,不會因為無法直接行動就決定不參與。”
捲捲表示:「之前的行動當然也會非常賦能,但是因為你被國家機器強壓,一直困在對抗當中的時候,其實很難有空間做一些這樣的表達。我覺得把自己經歷過的事情重新講出來,而且是用幽默和反諷,還是能給大家帶來很多開心和希望。”
捲捲分享了一則演員傳給她的訊息,說這樣的回饋是她的動力:「感謝UniCome,讓我在挖掘段子的過程中觸碰那些自己在麻木機械的日常生活中,選擇性忽略的'慘痛經歷',進而發現哪些是被碰了還會疼的舊傷,為什麼還在痛?哪些是已經痊癒並且可以拿出來一笑而過,同時用來尋找共鳴,或許還能幫助到別人的。這個剖析自我的過程使我獲益很多,分享的過程也得到了很多能量和勇氣。回看發現當時的糾結、痛苦和眼淚都隨著時間變成了談資,甚至變成段子,也意識到我成長得更強大了。”
捲捲並不認為做脫口秀就意味著「更溫和」或「更容易」——「它只是被放在了一個看似柔軟的殼子裡」。她認為比起過去的線上發聲,當地的活動要面臨更多現實的考量。脫口秀的形式突破了她以前的舒適區,讓她更加重視連結大眾。
「女權的許多理論,包括對於米兔的討論,到後面你會發現變得非常同質化,當越來越多人廣泛地接納了這些話語和觀念的時候,其實有很多複雜的東西是很難去進行探討的。”
「脫口秀很不一樣,我們得再次回歸自己的生命經驗,然後嘗試不用那些框架的話語,包括那些學術化、理論化,或者比較所謂正確的話去討論事情。我在讀稿會共創的過程中,都會鼓勵演員去試著用更平實、更具體、有更多nuance(細節)的話去講自己的經歷,而不是直接甩一些大詞出來。一個很大原因是你要跟觀眾溝通,要讓沒有女權或酷兒背景的觀眾也能共情。”
捲捲認為,脫口秀幫助她找到了連結本地、連結大眾的方式,也實踐了女權活動的公共性。在談到今後組織發展的願景的時候,她強調,在社群建構起來之後:「希望能有更多不同的(活動)形式,不只是脫口秀本身,我們非常鼓勵志工去探索,去開發一些自己的項目,但是這些項目要具有公共性。未來不管做任何項目,我們必須堅持的一個點,就是怎麼做有公共性的事情。”
“要去打破對百分之百的安全空間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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