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有着乌托邦的地图:读Laura A. Ogden《沼泽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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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风雨的余波里,让我们一起来到美国南方的大沼泽地(Everglades)。人类学家Laura Odgen出版于2011年的Swamplife是多物种民族志的先驱作品。从沼泽土匪到鳄鱼猎人,Odgen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大沼泽地里,人类以及其他生命相互交叠、纠缠的故事。
Laura A. Ogden, 2011, Swamplife: People, Gators, and Mangroves Entangled in the Everglade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一张没有乌托邦的世界地图是丝毫不值得一顾的。 ──王尔德

前阵子和朋友开车出游,忙着用导航找路的某个福至心灵瞬间,几个人突然聊起以前车里常备的台湾道路地图。和现在我们习惯的网路导航不同,这种厚重的地图集不提供任何路线,也无法指点哪里应当拐弯或回避。它只忠实呈现每块区域中所有的可能性,然后要驾驶自己在密密麻麻的方块、图示与线条中,找出自己的生天。

人类学家Laura Ogden想写的就是这样一本书──一本地图般的民族志。

《沼泽之生》讲的是美国南方的佛罗里达大沼泽地(Everglades)。这片沼泽占地辽阔,一路从墨西哥湾延伸到内陆,其中水土共生,泥泞里鱼贝虾蟹蠢动,之上是整片整片红树林蔓长,根系则在水下暗通款曲,成为壮观的存在。十九世纪来到此地的欧洲士兵这么形容:「跟以往遭遇过的景象完全不同的、一片由草与绿树构成的大海。」

大沼泽地(Everglades)概览。左:大沼泽地占地范围。右:其中大沼泽地国家公园内部放大图。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地图与大沼泽地盘根错节的红树林,直指的是德勒兹与瓜达西最有名的「根茎」概念。不像树木,根茎没有起点终点,没有设定的走向与发展,意味的是无尽的纠缠、延伸与连结。大沼泽地本身,Ogden说,就像是具体化的「根茎」概念:当地人与动物彼此共生,各种或关连或矛盾的故事相互纠缠,有些说法掩盖另外一些说法,有些则补充、润色了其他说法。它们共同形成了我们现在熟知的大沼泽地。

例如1910到1920年代,匪徒John Hopkin Ashley自称大沼泽之王,四处犯下银行抢案,再借此地躲藏。大沼泽地随时变动的河道加上茫茫乱长的密林成为Ashley最好的掩护,即便警方出动大批人力也难以成事。直到Ashley死后许多年,传奇大盗活跃的故事仍旧风行。然而有关Ashley的故事里,大沼泽地是恶名昭彰的化外之地,蛮荒原始,这里的居民Gladesmen仿佛不存在。事实是,Gladesmen自十九世纪中叶起开始在大沼泽地定居,从事小规模农耕与狩猎,这片土地其实根本对应不上那些荒凉、野蛮的形容。

大沼泽地地形复杂,生态多元,长期以来深受瞩目。 (图片来源:国家地理杂志)

又例如,大沼泽地还有鳄鱼。这里的环境特别适合水陆两栖的鳄鱼:四通八达的水道让鳄鱼得以快速通往沼泽的每个角落;松软的泥沼地则提供了鳄鱼最佳的掩蔽与栖所,它们甚至在地下挖出隧道,方便危机来临时四处逃窜。

随鳄鱼而来的是狩猎鳄鱼的商机。十九世纪以来,鳄鱼浑身是宝。当时一磅的鳄鱼牙(大概等于六只鳄鱼总和)可以卖四美金;鳄鱼肉则尝起来像更腥的鸡肉。当地的纪念品小铺至今仍贩卖鳄鱼骨架跟鳄鱼宝宝给观光客们──那些被买回去又被弃养在城市公园的鳄鱼宝宝甚至创造了城市地下道有大鳄鱼(或鳄鱼人)的都市传说。曾是奢侈品明星的鳄鱼皮更不用说,利润极高,是百年来不退烧的长红商品。 1902年,美国皮革商的年销售额是二十八万张鳄鱼皮,其中两成(大约六万张)都来自大沼泽地。

定居在大沼泽地的Gladesman当然也狩猎鳄鱼。事实上,随着后来州政府管制,加上1947年国家公园成立,鳄鱼狩猎逐渐没落,Gladesman大概是最后在此进行传统狩猎的一群人。在写作《沼泽之生》之前,Ogden就曾花两年时间在此访谈、记录如今老迈的鳄鱼猎人生平,并出版成《沼泽人:鳄鱼猎人、私酿酒者与船夫》。也正是因为这个契机,才让Ogden决定更加深入大沼泽地。

Ogden告诉我们,在大沼泽地,这群猎人与鳄鱼也如红树林的根系紧密纠缠。一方面,鳄鱼是领域性极强的动物,它们不只会建立自己的生活领地,甚至会时时确认、捍卫这块范围。同时,Gladesman的猎人们也都会在大沼泽地建立(自认)专属的狩猎区,外人不可侵犯。是以,猎人与鳄鱼之间,是彼此反覆对大沼泽地环境与领地的拉扯与确认。更进一步说,鳄鱼由于地利非常难捕捉,猎人们不仅需要认识环境,更要想像自己作为鳄鱼般如何生活、移动,才有办法在不惊动鳄鱼的状况下靠近鳄鱼巢穴,并设下陷阱;或者在鳄鱼惊慌逃窜时,精准预测路线埋伏。 Ogden认为,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中,人与鳄鱼即使有着不平等的关系,他们的生命仍然透过对大沼泽地和彼此的理解紧紧纠缠一起,成为某种大自然的共同体。

在大沼泽地猎捕鳄鱼一景。 (图片取自原书)

多年以后(才)读《沼泽之生》,我其实有点困惑也有点不满意。虽然Ogden反覆强调猎人、鳄鱼与大沼泽地的连结与彼此之间的行动力,但深究到底,猎人在狩猎鳄鱼上仍旧占有压倒性的主导地位,而鳄鱼皮更是二十世纪曾经的重要市场商品与产业链之一。这些后续所牵涉的议题都让我们不太能停在一种干净的人与非人关系上。

再往前说,近来「人类世」的新概念逐渐受到重视,大家开始注意到整体人类的影响规模可能超乎想像,扩及全球的自然环境,甚至足以成为一个新地质年代的划分。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概念,那《沼泽之生》里以海平面上升为例强调人与环境的互动与共构的说法或许就变得有点一厢情愿了。残酷的真相将会是,即便看似非关人类的自然变化(海平面上升),仍旧来自一种近乎暴力的人力。

但更公允地说,出版于2011年的《沼泽之生》仍然是本饶富趣味的多物种民族志。正如前述,Ogden讲的是这块沼泽地上众多的生与死,人类与人类以外的生命交叠、纠缠的故事。这本书是一张地图,让大沼泽地在纷乱错杂的故事中立体起来,而不屈就于来路可疑的单一说法。只是又一个十年过去,我们已经不太容易满足于单纯指出多元、复杂的声音,就像我们也不再满足于一张没有去向的地图。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或许是期许自己能够拿着地图,再往前走一点点。


Laura A. Ogden是佛罗里达大学(University of Florida)人类学博士,期间受业于Anthony Oliver-Smith、Irma McClaurin等人。目前Ogden是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人类学教授,长期关注地景、政治生态学等议题,近期田野是南美洲的火地群岛( Tierra del Fuego)。 《沼泽之生》是她的第一本书。


关键字:大沼泽地、环境人类学、多物种、地景、美国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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